第 7 章
“看宋姑娘作甚?又不是她掉进了井里。”
林惜昭此话一出,屋里静了片刻,被人指出了心底的隐秘心思,荣庆堂的丫鬟们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冷风自窗棂间隙穿堂而过,浮动内室挂着的藏青罩幔,天光灰暗,透过烟罗细纱,洒在荣庆堂的青砖地板上。
林惜昭饮了一口茶水,是江南的龙井,唇齿间沾染了几分春日回甘,凛然看向林之孝家的:“还不带路!术业有专攻,司妖衙门的大人们可就在此处!”
林之孝家的方才想起跑来荣庆堂的缘由,却摄于几人的威慑,不敢细看于副使等人,得了贾母示意,低眉敛目,强装镇定道:“几位大人请。”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林惜昭和黛玉竟也起身跟了上去。
“你们也不留下来同外祖母说说话,就要去寻小姐妹们玩了。”贾母道。
“不了,我们也跟去看看,免得先生教的一身功夫荒废,图惹人笑话,顺带护着宋家姐姐,满府的眼睛如今都在她身上了。”
心疼外孙女去便会沾了污秽之物,贾母欲要开腔阻止,眼神触及于副使却又改了主意,新帝笃信司妖衙门,借此搭上关系,对荣国府和宫内苦熬的元春唯有好处,便放任他们去了。
宋妤柏的院子冷冷清清,白日比起夜间更显寂寥。一行人走到门口,乌泱泱一片的人围在外头,看热闹和好奇果然是世人的本性,明明知道里面出得是人命,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类传闻于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朱俊清径直便要往人群里挤,被于副使一把拽回来,敲了下他的额头:“糊涂了不是!你这样过去,怕是猴年马月都进不了门,这种院子定然还有个偏门。”说着,便跟着林之孝家的从丫鬟住的耳房绕了个圈,从一道仅有两尺宽的窄门进了院内。
院子的廊下,周瑞家的正远远地候着,不敢往前再靠近半步,身上早已大汗淋漓,浸湿了里衣,金钏儿是她亲自扫地出门的,动手的妖物......更是与她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想到这儿,周瑞家的视线触及林惜昭的脸庞,也是一怔,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林惜昭笑眯眯的,若是平常,周瑞家的定是要思量一番她是否有坏心思,可如今是没了这个功夫了。
她示意几个婆子看好院门,对于副使道:“久闻副使大名,您来了,奴婢们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于副使停也不停,径直向前走去,朱俊清紧随其后。
林惜昭挽着黛玉的手,觉察到了周瑞家的异状,虽默不作声但眸光寒冷,陡然间迸发出的气场,竟然让这等公侯之家的得力豪奴都忍不住为之一颤。
眼见来人均不搭理她,周瑞家的赶忙跟上,压低了嗓子对于副使说道:“也是金钏儿自己想不开,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是刚才丫鬟打水的时候发现的,那天的妖物早就走了,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大约就是意外。”
没有什么可疑的?
林惜昭听得心里冒出一团鬼火,荣国府上下如今谁不知道,金钏儿的死荣禧堂绝对脱不了关系,如果说王夫人和贾宝玉是刽子手的话,周瑞家的就是帮凶。
黛玉也面露不虞,长眉皱起,周瑞家的话语内的推诿之意太过明显,越急于撇清关系,只会让人愈发心存疑虑。
“周嫂子,你说了什么都是不作数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等我们看过之后自见分晓。”林惜昭说。
沉默了片刻的朱俊清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宋妤柏无奈摇头,如今这般意气的模样,就怕看到等会儿的场面就后悔了。
看朱俊清和于副使拦也不拦,倒教林惜昭有些疑惑:“听说司妖衙门有规矩,所有的出事的地方都得你们最先验看,怎么不拦我呢?”
这次,换成于副使咬着牙不想说话了,朱俊清指着林惜昭的袖口道:“林姑娘的袖子里藏着一块牌子,是徐小师叔祖给的,只要有那块牌子,你们就是司妖衙门的人,当然可以看了。”
原来如此指腹轻抚过玉牌的轮廓,林惜昭眼珠一转,面上的笑意隐没,恢复成一种严肃的平静。
纵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骤然瞧见井里漂浮着的尸首时,林惜昭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忆起王夫人身侧那个灵巧美丽的大丫鬟,很难把她和眼前肿胀的浮尸联系起来。
司妖衙门的几个衙役得了吩咐,将金钏儿拉了上来,难言的腐败味道陡然散开。把守在附近的几个婆子都不由地干呕起来,林惜昭的胃里亦一阵翻腾,脚步趔趗了一下,胳膊却一紧。
她蓦然偏头,宋妤柏恰恰扶住了她的胳膊,但只是一下,待林惜昭站稳了身子,她的手便如触电一般收了回去,宽大的云纹衣袖随风轻曳,恍若方才种种皆是错觉。
“多谢宋姐姐,你又帮了我一次。”林惜昭从紫鹃处知晓宋妤柏比自己大些,顺口就如此称呼了。
宋妤柏只是后退几步,沉默不语,没有让人察觉她对这个称呼的别扭之处,鼻尖恍惚尚且萦绕着少女身上的梅花清香,脑海里闪现着适才眼前的灵动眉眼,像林间的小鹿般。
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些天真和肆意。
“啊!”的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交流,循声望去,周瑞家的跌坐在地,嘴唇因害怕而泛白,双手微微颤抖,眼中露出无法遏制的恐惧情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众人正在疑惑,却听宋妤柏平静无波地启唇:“井中之人不是金钏儿,而是马道婆。”
平地惊起一声雷,黛玉原本叹谓于金钏儿的凄凉命运,听了此话,骤然发问:“马道婆又是谁?”
“二表哥认的干娘,京城里有名的神婆。”
林惜昭盯紧了井口的动静,她隐约记得马道婆应当是有些真本事,仅是收了赵姨娘的贿赂,便能诅咒贾宝玉和王熙凤险些死掉。
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林惜昭羽睫轻煽,思索着其中的原因,忽然仰头凝视着井边的一株梨花树,冬日里唯有枯枝几缕,落下斑驳寂寞的残影,嘴里念念有词:“大约和她自己做的亏心事有关吧。”
黛玉惊讶地张开嘴巴:“竟是害人不成自食其果?”
转念一想,竟是最合适的解释,贾敏故去后的这三年,她和林惜昭暂时管着巡盐御史府的庶务,见过不少盐商和官家女眷,类似的阴私并不少见,她们研究过一二,发现只不过大多都只是唬人骗钱的罢了。
林惜昭听到回答,面色凝重,一道黄符飞去,灰黑怨气丝丝缕缕凝结成絮,飘荡周遭,点头道:“这么大的怨气,我猜是被反噬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惜昭所言,马道婆的尸首滋滋作响,怨气散开又聚集,浮现出一个硕大的诅印。
“怨生于幽处,结其痕,指其人。”黛玉接话。
可一眨眼的功夫,黑雾随着呼呼的风消逝不见。
周瑞家的揣着不受控制抖动的手,高高吊起的心松快了少许。
朱俊清“咦”了一声,上前查看马道婆的面容,须臾,转头对宋妤柏道:“这人肿得比猪头还夸张,就是亲爹亲妈来了,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你的记性真是厉害,宋姑娘。”
之前,宋妤柏一直为他们所忽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远没有从徐先生处习得了几分术法的林氏姐妹来的引人注意。想到目击的丫鬟们的另一种说法,但现在不论朱俊清,还是于副使他们都觉得需要刮目相看了。
灼人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而来,宋妤柏并不在意,只也默默注视着那株梨花树,过了几息,低声回应:“见过几次,我认得她腰间的帕子。”
“宋姑娘好记性,”于副使又问周瑞家的,“死者是否频繁进出荣国府内宅?”
“大人说的是。宝二爷幼时多病,经老太太牵线认了马道婆做干亲,加上娘娘即将回来省亲,总要叫人来看看别院的风水,才好接驾,马道婆就来得勤了些。”毕竟是当家太太身旁的得意之人,周瑞家的还算有些急智,早打好了腹稿,把贾母还有宫里面的娘娘都拉出来做了挡箭牌。
“我听外祖母身边的丫鬟说过,院子的风水早请了普度寺的大师来看过,也从预备庵堂里请一位带发修行的师傅来坐镇,马道婆不过就是上门打秋风罢了。”林惜昭说。
周瑞家的嘴角抽搐一下,林二姑娘这个刺头就是麻烦,半弓着腰,态度依旧恭敬:“太太菩萨心肠,一点儿香火钱给了也就给了。”
一丝黑气扒在了周瑞家的天丝面鞋面上,无人察觉,林惜昭扬唇假笑:“副使大人,我们就在这里做个见证,您且动手吧。”
“你们拿着玉佩呢,也不做正事。”朱俊清语气有些幽怨。
“只算编外之人,只做份内之事。”
被林惜昭径直怼了回去,朱俊清心头悻悻,被于副使猛地向前推了一把,只有自己来亲力亲为。
朱俊清驱动一张符纸至马道婆额前,捏诀吟诵少顷,高喝道:“天罗地网,欲见其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