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贾政半年前便上了折子,请天家许可,令贤德妃省亲,以叙天伦之乐。
得了旨意后,雕梁画栋、绵延三里的大观园便浩浩荡荡建起。园内工程具以告竣,若干亭台楼阁还未题字有名。贾母最好游乐,兴致起来就请了宁荣二府的所有女眷一道,在大观园观览一番,也帮忙想想提名词句,等到贤德妃驾幸,再从中选择。
出了东北的角门,便是长林堆雪,曲水绕径。贾母摆了茶宴在一处轩丽宽敞的院子里,院内销金嵌宝,方厦圆亭。
林惜昭进去的时候,里面已坐着三五女眷。
旁边的雪粉墙面上挂着几幅岁寒三友和流云百蝠,林惜昭依稀记得曾在家里的库房见过,但时间有些久了,细节也记不清了,故而不能确定。
林如海曾打发林管家送了三万两银子,并四五箱玩器,作为省亲别院的凑份添头,大概这便是其中之一。
黛玉也是第一次到大观园,惊异于南北园林的不同,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都说北方的园林阔气轩丽,青松拂檐,彩焕螭头?,果然是别有一番皇家气象,名副其实。”
林惜昭笑着应了一声,听到旁边有人搭腔道:“哟——两位妹妹来了,托娘娘的福,我这种土包子也能提前进来见识一圈。你们二嫂子我肚子里墨水都没有一滴,到时候老太太问起,可得帮我挡挡。”
“对了。”王熙凤拉过一个妇人,体态蹁跹袅娜,“这是隔壁蓉小子的媳妇,唤作可卿,协理一府上下是半分错都没有出过,老太太可喜欢她了,都夸她是重孙媳妇里的第一得意人。”
林惜昭一直打量着秦可卿,这位可是红楼里盖章的风情美人。关于她的死,诟病猜测虽多,可她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罢了,心里也多了几分怜惜。
秦可卿假作羞涩垂头,鬓边步摇轻晃,大方地唤了句:“林姑妈。”
“早听说过蓉儿媳妇的名声,这般便算见过了。”黛玉叫紫鹃开了带来的匣子,取了一对绞丝金镯,做了见面礼戴在了秦可卿手上。
“巧儿要是知道她林姑姑这样大方,可更要呷醋了,她可馋着你们那儿的如意纹的银项圈多时了。”王熙凤插话道。
“你来评评理,这个破落户早盯上我们的东西了,就等着机会敲上一笔。”黛玉拉过林惜昭。说完,在场的人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林惜昭兴致不错,承诺了明日把项圈给巧姐送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偏头问王熙凤:“宝姐姐、云妹妹她们在哪儿?按理早该到了,还有外祖母,我们可还等着她老人家的旧事开阔眼界。”
王熙凤笑着解释:“老太太怕我们拘束要晚些才来,让大家都随意走走。二妹妹她们跟着太太和珍大嫂嫂逛凸碧山庄,还要先去稻香村,最后再到这儿来。”
林惜昭眼睫下敛,视线停在王熙凤的手腕片刻,注意到了她的不同以往。
王夫人的事今日便会有个定论,如今秦可卿尚在人世,算起来凤姐也还没有做下逼死长安守备之子与张金哥等一系列恶事。
伸手拉一把也不是不行。
林惜昭便拉过王熙凤轻声说:“好嫂子,我看府里的月钱似乎又发晚了,有几句话想同二嫂嫂说。”
王熙凤剥着橘子的手猛地一滞,眯眼看着她:“妹妹说什么?”
林惜昭轻挑眉毛,盯住她一字一句地说:“临行前父亲说外祖家的嫂子舅母们都是闺中女丈夫,个个皆是当家理事的一把好手,若有不懂,便要虚心求教。”
王熙凤并未松口气,林惜昭的语气明显是意有所指,想到旺儿递进来的消息,放贷的人家有好几户还不上钱,自己也在为此事烦心。
把柄被人捏在手中,只能任人揉搓。王熙凤请秦可卿看顾巧姐和黛玉,应了林惜昭的请,披了银绿鼠绒褂袍子,从小门出去,穿过光秃秃的梨树林。
“凤姐姐,你知道我们家的大管事也跟着上了京,专门看顾着京城的苏缎和银楼生意,消息最是灵通。他老人家心善,前些日子碰上一户孤儿寡母被人上门催债,去挡了又细问了才知道事情和凤姐姐有几分瓜葛。”
王熙凤瞪大了眼睛,停在原地。
她竟然已经把事情的原委查得一清二楚。
林惜昭继续道:“凤姐姐不信阴私报应,老君山有门望气之术,气运循环,从来都是一报还一报的。”
“这事儿也不只我做,不都好好的。”王熙凤这么说着,鲜红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周瑞家的,”林惜昭勾唇笑道,“还是二舅母,如今日日夜不能寐,不就是摆在眼前的?二嫂子还是好生思量,教你做事的人都如此,她又为什么要交你然后自个儿收手?谁会是下一个就难料了。”
冬日万物寂寥,除去寒梅难有花卉。为了应付省亲,贾母开口从林惜昭这里请了几张万物生长符,将路旁的西府海棠提前催开,簌簌雪落中,嫣红了一片花团锦簇。
林惜昭指尖轻点花苞,“谁能保证这花真能开到春日呢?”
王熙凤自来是个聪明人,听懂了话锋里的弦外之音,曾在脑海里无数次构想过,她有朝一日做了荣国府的主人,大权在握的模样。
可若是花还没开就败了,她等不到那一日呢?
林惜昭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凤辣子,眼看路走到尽头,白墙灰瓦上探出三两枝绿梅,咚咚木鱼声自内传来。
“这里是?”
王熙凤心事重重,但为了放印子钱的事情更要与林惜昭交好,见她似有疑虑,出言解释:“那里是拢翠庵,还是老太太面子大,一封信从京郊牟尼院请来了带发修行的妙玉师傅,正念经的便应该是她。”
林惜昭轻笑一声:“听着看着都像一个风雅之人,是姐妹们有福了,唯独我又要被衬得更加庸俗。”
“妹妹识文断字,再风雅不过。”
林惜昭却淡淡的:“吟诗作画我就是木头一具,凤姐姐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打架斗殴,当然了,也包括打嘴仗。”
她们没有再说下去,平儿急忙来找人,鞋底都快磨出火星,说贾母就要到了。林惜昭踏进院子,仰头见匾额上已题了“怡红快绿”四个大字。
原来这里便是日后的怡红院,贾宝玉的居所。
屋内香炉袅袅,众人分席坐好,贾母不愿拘束年轻人,任她们想挨着谁坐就挨着谁。
林惜昭同黛玉坐在一处,贾宝玉被贾政拉去见府中清客,她们便是贾母最亲近之人,席位紧挨着上首,就在王夫人旁边。
今日来赴宴,王嬷嬷执意压着姐妹两个梳妆打扮,她特地给黛玉选了身古烟纹碧霞罗衣,林惜昭是绢纱金丝绣花长裙与同色的上裳。头顶发髻精巧,绢花钗环错落有致。
王夫人回身瞧了她们几眼,见她们如此模样,心里暗嗤,庆幸儿子被带去了前面,不然魂都要被勾走了。
林惜昭见她看过来,勾唇回看。
眼神相交,王夫人见她蛾眉微挑,杏眸秋水里泛着一丝玩味的光,不由心底一阵暗火。再仔细一瞧,林惜昭的目光原来落在她身后的金钏儿身上,脸色乍变,顿时明白了林惜昭是什么有意思。
王夫人回头狠狠地瞪了金钏儿,使唤着她布菜,做这做那。
这才是最讨人厌的那个狐媚子。
这副做派像极了早死了的那个人。
用了香丸和厚厚的脂粉,遮不住王夫人的眼底乌青。止住了连连的噩梦,却平白多出了一个爬床的丫鬟,她还没有发觉,金钏儿勾搭上了贾政,如今头发已高高挽起,簪环耀眼夺目。甚至还讨得了贾母欢心,发话让王夫人把金钏儿带在身边,不知是不是对她的敲打。
东边的窗户虚掩着,冷风幽幽灌入,倏地吹灭了室内的蜡烛。
说话打闹的声音停了,贾母端着林惜昭敬来的果酒,吩咐鸳鸯:“叫人把灯点上,更要把窗户关严实了,纵是年轻,一场风寒大病下去,也是要命的事情。”
“啪——”
几个瓷盘噼里啪啦碎了满地,轻纱帷幔摇曳,王夫人跪倒在地,喘息着痛苦的呼吸,死死地捂住双耳,空寂可怖的声音仿佛将她淹没。
她看到了马道婆,皮肤肿胀不成样子……
最后,最后……
她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子,甜甜地笑着唤:“二奶奶,二爷最喜欢马蹄糕了。”
转眼间,她也泡在了那口井里,慢慢地发臭发烂。
“啊!”王夫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阴森恐怖的嚎叫,让人不寒而栗。
林惜昭默默掐断宽大衣袖里的香线,
王夫人眼底的疯狂逐渐褪却,只觉嗓子干涩难耐。她努了努嘴,想使唤金钏儿倒杯茶,只见众人离她远远的,死死地盯住她,或恐惧,或嘲弄,或嫌恶……
视线移到贾母身上,王夫人不明所以:“老太太……”
“王氏!”贾母脸色发青,一贯和蔼的脸上怒目圆睁。
连政儿媳妇都不唤了,称她为王氏,显然是气得极狠。
“你敢再说说你都做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