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林惜昭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踏进那扇门,去面对、去审视曾经的一切。
想起自己正在仙考的问心境里,林惜昭在短暂的错愕后眨了眨眼,缓步踏上台阶,轻轻拭去门上的积尘,叩响门扉,发出“咚-咚-咚”的钝响。
林惜昭眯了眯眼,朝里望去。很显然,这是个荒废了有些年岁的园林,园中种种无一不透露着它曾经的繁华,却又诡异地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经历过一切的她知道,此处阴气旺盛,跟画皮鬼有极大的关系。
一阵阴风打断了她的思绪,那风带着枚破碎的纸钱,恶作剧似的绕着她的裙摆盘旋。
林惜昭倏尔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感知着周遭的动静,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有些怕,当初就是因为自己一时不察,才给了可乘之机,黛玉才受了伤,养了一个多月都未能好全。
紧接着嗖地直冲黛玉的面门,风里依稀传来女子娇媚的低语:快来啊——
林惜昭猛地瞳孔紧缩,想也不想便回身挡在黛玉身前,挥伞打去。
却发现眼前空空如也,她和黛玉已站在了门内的照壁前。朱门霎时合上,门外大红灯笼突地亮起,显出灯上的几个隶书黑字:“牡丹花下,万艳同窟。”
林惜昭心跳如鼓,豆大的汗珠自额前滑落,方才的幻境如此真实,施法的绝非等闲之辈。
而当初……当初并未出现过这般情景。
问心路竟然能对回忆的故事情节进行修改?
那么,她最初打算凭借先知行事的盘算,是不是也彻底落空了?
从这一刻开始,一切便逃脱了她的掌控。
诡异的纸钱、阴恻恻的风、逼真的幻境……更要命的是前方那片黑暗里,问心境里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正等着她们。
林惜昭猛地抬头四顾,黛玉察觉到妹妹的异样,紧紧反握住她的手,“惜昭,是不是很棘手?你的手在抖。”
林惜昭看向黛玉,摇摇头,她知道这里的黛玉只是一段记忆,不是真实的,还是忍不住把她当平常一般对待。
迷雾渐渐散去,园中的宫灯由近及远依次亮起,将林惜昭的神思拉回现世,仿佛方才的一切全都随风消逝。
既然没有回头路,林惜昭极力地收敛心神,拉着黛玉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往里院子深处走去。
当年事后林惜昭曾调查过,这座园子曾经是一个大盐商的私宅。江南之地,自古繁华,税收和贸易里能捞到的油水自然也多,官商勾结在换做林如海上任巡盐御史前那是常态,只不过不能摆在明面上罢了。扬州城里供官商私下往来的地方亦不算少,故而这里称呼暗宅其实更为妥当些,就是盐商供给官员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并且谈事情的地方。上任扬州知府因贪污被抄了家,他麾下的大小盐商自然遭了殃,没了家财,产业也荒芜了,这园子便是其中之一。
而此地作祟的东西也与此相关。
林惜昭走在前面,刚迈上游廊前的一级台阶,那种令人心悸的感觉又来了。
她抬头,只见昏黄的灯光下,空无一人的屋舍仿佛伸出千万只黑色的触手,重重鬼影挤满了灰败的窗棂,简直下一刻便会破屋而出。
“铮—铮—”两声,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在远处响起,紧接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滚落在林惜昭的手心。
纸人是徐先生特意送给她们,作为辅助用,能代替她们先探路去探探虚实。
在什么也不知晓的情况下鲁莽闯入这种错误,她不会再犯了。
“主人。”纸人一跳一跳的,用它胖胖的手指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我过去探路的时候,看到湖心的小岛上有好多人在喝酒,亮堂堂的。”
湖心岛与暮色浑然一体,只能看到模糊的倒影和散碎光点,隐隐约约传来的丝竹声无不彰显着那里的异常。
没有人比林惜昭更清楚湖心岛上有着什么——
一群妖魔鬼怪打着听曲赏月实则吸人精气的风月之地。
林惜昭回头看了一眼黛玉,似乎是要征求她的同意。
只见黛玉点点头,暗自握住了袖中的匕首,柔声道:“我们姐妹二人一起去,别忘了爹爹还在等着我们回家。”
说着,黛玉解下颈间的累丝船挂坠,抛入水中,一只金色的小船出现在湖边。
小船也是徐先生所赠,可日行百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姐妹二人便已潜入了湖心岛,自山石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袋。
水边,一个红衣丽人心不在焉地抱着琵琶,身后的水榭楼台灯火辉煌,可她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丝光亮,拨弦的手颤抖着,只有耷拉着的长耳朵透露着她的烦闷。
她是岛上的琵琶头牌,原先客人上岛都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再听一曲《春莺啭》,都是那个新来的阿香,挤得她都快没地方站了。
原来是个兔子精。
看着面熟的很,就算隔着脸上那层厚厚的粉,林惜昭立马就认出她便是日后的阿雪。
现在的阿雪还在这座湖心岛上卖艺,林惜昭凝眉思考片刻,在当初的时候,她们应该是在歌舞升平的水榭阁楼里遇见的阿雪,那时她正被一位长相猥琐的公子调戏,被惹毛了猛地下嘴咬了人一口。那鲜血淋漓的情景,想来都令人咂舌,毛茸茸的小白兔逼急了原来也会咬人见血。
结果现在,阿雪提前出现了,整个故事看样子活生生被打乱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林惜昭有冲动开口骂上一两句,但还是忍住了,心底不停默念着:“冷静,冷静……”
既然事态变化,林惜昭也不介意拨动一下故事线,让所有事情都变得面目全非。
她打出一道黄符,黛玉低声念了句咒,一道银光收束成绳索,阿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她一边喊痛,一边万分惊恐地显出身形的林惜昭二人,开口骂道:“你们这些狗屁修道之人,哪来的?敢对你兔子姑奶奶这样?”
林惜昭冷冷注视着阿雪,“是你林姑奶奶动的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想报复你姑奶奶,还是回去再修炼几百年吧!”
说完,闷哼一声,全然都是不屑。
“你……有本事你放开我,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咱们堂堂正正地打上一场。”
“小兔子,你当我傻啊,放了你你跑了怎么办?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小算盘。”林惜昭问道,“你们岛上最近有没有新来的容貌极美的女子?”
阿雪偏着头并不回话,毛茸茸的兔耳耷拉在发髻两侧,微微抖动,蠕动着嘴唇继续自顾自地嘀咕着什么。
林惜昭渐渐失去了耐心,这脾气,依旧是自己那个吃硬不吃软的小灵宠,她自有对付的法门。
她唰地抽出背上的油纸伞,在空中挥舞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伞尖紧紧地抵着阿雪的胸口。
阿雪的魂当即吓掉了一半,忙不迭地捂着脖子滚的老远,仿佛只要动作慢些,她便会死于非命。
“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见林惜昭果真持伞气势汹汹刺来,她一边连滚带爬地闪躲,一边喊道:“你若收了我,就没人带你们去找阿香了。”
黛玉见她模样乖巧,又服了软,回身便对林惜昭使了眼色,吓唬吓唬也就得了,这只兔子精身上没有沾染阴气,又知道她们所寻妖物在何处。
再说,兔兔这么可爱能有什么错呢。
林惜昭撇撇嘴,果然黛玉还就吃她这一招。
阿雪见林惜昭将伞收了回去,提着的心这才落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抬头看见楼台间亮起的五彩华灯,面色一变:“啊呦!阿香要出来了,两位快随我前去,要是等她弹完了琵琶,就很难找到人了!”
林惜昭和黛玉对视一眼,做下了决定。
林惜昭自是知晓,阿雪口中的阿香很可能就是官府放榜缉拿的画皮鬼。宜早不宜迟,她推搡着阿雪向前,习惯性地命令道:“带路!”
又把纸人阿福丢到阿雪身上,监督着她在前面开路。
阿雪走了几步,回过神来。因为是半人半兽的形态,她的眼睛红彤彤的,盯着林惜昭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
这人谁啊?怎么支使她支使的如此理直气壮?还有,自己为何要听她的话?
但想了想她的手段,好事垂头丧气地认命了。
阁楼一共有三层,一二层是给客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而最上面整整一层都是给妖精花娘们住的。
阿雪带着林惜昭和黛玉藏在三楼的角落里。林惜昭顺着兔子精的目光,隔着重重纱帘,见是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正饮酒对酌,其中一个她认得,是扬州王通判的小儿子。
也是那件事中不幸殒命的倒霉蛋之一。
不过,因着他是在知晓花娘们的真身的情况下频频来此作乐精气被吸得差不多了,最后在混乱中晕死失足落水淹死,任凭王通判认领尸身时哭嚎得有多惨烈,都不敢怪罪司妖衙门,还得谢过他们没有继续追究,保住了他的乌纱帽。
林惜昭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为王公子斟酒的少女身上。
就是她,那个意外,那个最后本该能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