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在上首的最高坐之上,道骨仙风的白发老者轻捻发须,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
老者身后一步之地,熟悉的青年静静地立在那里。
虽已经见过宋逾白三次,说起来还是在云舟上才知晓了他的名讳。
宋逾白三个字从冯媛媛口中说出时,林惜昭脑海里只浮现出这样一句诗: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①
山峦郁郁苍苍,红花相映,白鸟掠过荡漾的碧波。
这是个很热闹的名字,可林惜昭莫名觉得同宋逾白的人对不上,他本人太苍白了,苍白的仿佛失掉了很多颜色。
但今日的主角不是他。
是主殿上的长老前辈,和他们这些等待被捡择的新弟子。
大殿中央的青铜树悬挂着数十枚祥云样式的玉牌,淡金色的长穗轻轻摇曳。
这些玉牌别无他用,正是云霄宗给予正式入门弟子的信物,拿到了它,林惜昭十余人就算正式转正了。
在云霄宗,入门的同时也会拜师。一般来说,怀沙境以上的弟子便有资格传道授业。师傅可以向心仪的弟子递上玉牌,若弟子有意便接过,如此变算结成了师徒关系。
当然,拜师也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弟子若是不愿亦可当庭辞谢,胆子大点儿的甚至可以直接问心仪的师长愿不愿意收下自己。
云霄宗的掌门紫云真人不喜弯弯绕绕,更懒得在这种场合讲一些是似而非的话。
林惜昭方才偷瞄过的便是他,只见紫云真人广拂轻袖:
“入门仪式开始,请诸位同门择徒!”
新入门的弟子均默默低头,没有向上望去,自然也不知道,几乎就在紫云真人话音刚落的瞬间,长老席位排在最末的一个大红身影站了起来,一下子蹿到了青铜树前。
跟在师傅身边的弟子们见此一幕,心里有了些不妙的猜想。
谁都知道管着青蚨宫的舞阳真人为人古怪,最不爱走寻常之路。
当初收下唯一的弟子南宫庭轩,既不看天赋,亦与秉性无关,仅仅因为南宫廷轩出身豪富,简而言之就是给得够多。
舞阳真人摘了玉牌放在手中把玩:“玉质上乘,雕工精巧,掌门师兄你可算是下了血本。”
舞阳真人两眼放光,几乎叫人疑心她是看上了这些玉牌,欲要收入囊中。
还真就是这样。
“那我青蚨宫还真得拿一个走,不然不是亏了吗?”舞阳真人微微颔首,觉得她的决定十分合适。
静静等候的新弟子们可算开了眼界,心里纳罕还能有比这更草率的收徒理由,对舞阳真人的不靠谱有了更深的认识。
诚然舞阳真人位列六长老之一,但若是摊上这样一个奇葩师傅,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是,紫云真人开口:“这届弟子不错,舞阳师妹若有看得上的,收入门墙,也是件幸事。”
舞阳真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叹气:“南宫庭轩这一个臭小子就让师妹我愁白了头发,再收一个,还不如让老天把我收了。”
左江蓠站在队伍中间,并不显眼,她未曾多想,只当这位舞阳真人又反悔不打算收徒,琢磨着下一位有所动作的师长是谁。
她一抬头,就对上舞阳真人的一双凤眼,炯炯有神,闪着异样的光彩。
不是……吧?
说好的嫌徒弟麻烦,怎么又要找她去做“麻烦”徒弟,给自己找不痛快。
舞阳真人只盯着左江蓠看了几息,又踱步到了不远处的朱俊清身前,左江蓠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事实证明,舞阳真人的脑回路果然不能以常理论之。
“庭轩,过来!”她朝站在远处的紫袍青年招了招手,又指了左江蓠和朱俊清二人,“认认人,以后他们就是你徒弟了。”
原本靠着柱子看戏的青年闻言,身形不稳,一个趔趗差点儿绊上一跤。
他就不该期冀自家师傅安安分分不搞事,如今还直接把火烧到了他身上。
别人是给自己选徒弟,她是给徒弟选徒弟。
南宫庭轩将马尾撩到脑后,慢悠悠地走过来,视线分别在左江蓠和朱俊清身上停留片刻。
“就他们?”
舞阳真人兴致勃勃:“你师傅我可是千挑万选,才给你挑了两个好徒弟。这个小姑娘的爹在下界是管钱的,家学渊源,正好能帮我理理账。这小子看着憨憨的,我记得他在问心境里很会说笑话儿,有了他日子也不会无聊。”
南宫庭轩的脸越听越黑,手里捏着舞阳真人硬塞给他的玉牌。
要他收徒弟也不是不行,只是他谁要的徒弟谁教。
“尔等是否愿意拜我为师?”
左江蓠和朱俊清看着紫袍青年递来的手掌上的玉牌,沉吟片刻,恭敬地接过,俯首叩了个头:“弟子见过师傅。”
一连串的转折虽怎么看怎么怪异,偏偏却在情理之中。
舞阳真人眉飞色舞地做回远处,任由其他长老恭喜她喜得徒孙,还不忘顺带要个见面礼。
舞阳真人坐下后不久,普琴真人和杜若真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一个方向。一众弟子都愣了愣,随后好奇地张望,两个师傅强一个徒弟这种戏码不知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普琴真人和杜若真人一个音修一个药修,分管祉兰峰与璇玑阁二地,崔朝阳与冯媛媛便在他们座下受教。
普琴真人和杜若真人谁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和对方撞在一起,虽说他们的徒弟打打闹闹互不对付,但师兄妹的感情却是极好。要知道仙考六百年一次,遇见合心意的弟子更是难上加难,他们谁都不愿在这上面谦让。
二人一前一后从青铜树上取下玉牌,朝着队伍前端走去。
黛玉正垂眸静思,两块玉牌冷不丁闯入了眼帘,她有些茫然地抬头,便见到方才在膳堂被人科普了几句普琴真人和杜若真人负手等着她的应答。
普琴真人貌似轻松:“师妹,这徒弟我见她闯问心境的时候就预定好了,你都三个弟子,我却只有两个,可不能和我抢。”
杜若真人语气无奈:“普琴师兄,你说你怎么什么都要同我抢?你祉兰峰一堆臭小子,懂怎么照顾小姑娘吗?”
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小姑娘,我见你喜欢吹笛,也会弹琴,祉兰峰皆是音修,定是适合你的。”普琴真人不再和杜若真人废话,径直对黛玉说。
杜若真人不慌不忙,伸手摘下黛玉腰间的锦囊,放在鼻前细嗅。
“平神静气,馥有余香,是舒缓肺症的好方子。璇玑阁别的不多,就医方药材多,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棘手的病症,竟然是命格里生来便缺了一角。”
一旁的林惜昭闻言一惊,这位杜若真人只一眼便瞧出了黛玉的病因。
竟然与命格有关吗?
想想黛玉原本的命运轨迹,还泪而亡,年纪轻轻便玉殒香消,就为成全神瑛侍者游戏人间的一场历劫。
还真当是天定的命格作祟。
黛玉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过了良久,她抬头各看了普琴真人和杜若真人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难以抉择,但如今黛玉的答案很明了了。
“多谢普琴真人厚爱,黛玉感激不尽。”她朝普琴真人拱手揖了一礼。
普琴真人翘起的嘴角还未来得及放下,便见黛玉接下了杜若真人的玉牌:“弟子黛玉,愿随师尊修医道,救己身。”
黛玉来云霄宗的愿望一直很简单,就是治好自己。
她一副病弱之躯,儿时见父母长辈发愁,大了见同胞姊妹与授业先生发愁,无病无忧地活着,这不仅是他们的愿望,也是黛玉的心之所向。
杜若真人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见黛玉叩首,连忙将人扶起,徒弟徒弟地叫着,做实了师徒关系。
黛玉有了去处,林惜昭高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王熙凤和巧姐母女很快被青蚨宫下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收走。
如今,认识的人里便只剩下林惜昭自己一个人了。
她难免有些忐忑,深吸了几口气,告诫自己要耐心些,偶然抬眼偷瞄了几眼,却恰好对上了紫云真人看向她饶有兴趣的眼眸。
玉阶上的宋逾白默默观察着师傅动向,紫云真人留了一头白发白须,看起来道骨仙风,十分有距离感,下面的小弟子平日见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却不清楚紫云真人其实是个在耐不住的人,日日嫌弃宋逾白这个徒弟太过无趣。
可紫云真人这样直白地观察一个弟子,绝不是一时兴起。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可出名了?”
见林惜昭察觉了他的眼神,紫云真人索性开门见山。
“我?”林惜昭神情茫然。
“十箱美食珍馐,十箱锦绣华服,十箱胭脂首饰,可是传遍了整个宗门。”紫云真人轻捋胡须,眼中带着笑意。
下一刻,他突然话锋一转,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你可知修行一途,乃是磨砺自身,心志坚毅,才能走得通达?”
“弟子知晓。”
紫云真人步步紧逼:“那你可为你的所作所为深感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