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电梯里三面环着明亮的镜子,灯光柔柔地从头顶泻下,明亮得让一切无处遁形。
纪雪城觉得自己大概是昏了头脑,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换了牌子?”
晏泊来不及收回的手臂停留在了空中。
话刚出口的瞬间,纪雪城已经开始后悔,但是根本没法收回。
在这种时候提及过往,实在太不明智。可或许是狭小的空间更能让人不经意卸下理性的防线,明知不该出口的话,竟然就这样冒了出来。
更为诡异的是,纵使千不该万不该,有些零星片段还是像流沙一样,被回忆的大风强行吹进她的眼睛。
晏泊和她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生日,纪雪城送他的礼物,就是一瓶香水。
在晏泊之前,她没有谈过恋爱,更不知道送什么才算合适,为此特意咨询经验丰富的英国同学。
对方果断给出回答:“当然是香水。这是你们检验彼此品味是否合拍的最好机会。相信我,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你喜欢的味道,必须马上说再见。”
纪雪城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但还是专门在周末没课的时候跑了好几趟大大小小的购物中心。
最后买了一瓶冬之水。
后来,晏泊自己私下回购了很多次。根据他同学的形容,只要他在的地方,就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天芥菜味儿。
“没换牌子。”晏泊的回答出乎意料,把她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是他们的另一款——‘French Lover’。”
French Lover。
法国情人。
调香师为自己的作品起名,大概总想带点契合基调的巧思。香水越是余味悠长,名字越是引人遐想。
French Lover。
两个单词背后的含义已经足够缱绻,发音的时候偏又充分调用唇舌。
齿间也碾着柔情。
电梯轿厢宽敞,却意外容不下气味的扩散。明明才片刻的功夫,纪雪城却觉得刚才那阵浅淡怡人的香味,快要把自己吞没了。
这种感觉有些难以适从。
她垂下头,慢慢地退开一步。
正在此时,电梯门终于应时而开。门外站着一个戴丝巾着套装的女店员,对两人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她自我介绍:“晏先生,纪小姐,二位好。我是您此次购物的专属销售顾问Mia,欢迎二位的到来!”
伴着Mia的话语,外部的空气涌进来,迅速稀释了那阵气息。
纪雪城如释重负,奔走出电梯的步伐甚至有些急促。
晏泊却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兀自思索了半天,他忽然如有顿悟——
她是不是,对这个成份过敏?
随后追悔莫及:早说呢,就不该自作聪明喷这个!
*
装潢精致的店里,除了几个正装挽发的SA,唯有纪雪城和晏泊两个顾客。
这是创立于两个多世纪以前的品牌,底蕴深厚,欧洲历代的各个王室贵族,多有出自他们设计的顶奢珠宝。
据说有几件经典款,直接被收藏在枫丹白露。
纪雪城对珠宝的欣赏和喜爱尚且没有到达戒指这一层级,因而对于Mia的娓娓动听的介绍并无太多触动。
她在心底盘算,到底要选个什么样的价位,才能在晏泊和自己之间取得最完美的平衡。
纪家大小姐,只是纪家大小姐。一无投资,二无产业,听着唬人。
但凡位数多点的消费,资金明面上是从她的卡里出去,真正动了谁的钱包,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她真不想额外飞来横债了。
但晏泊显然不这么想。
接连试了好几款,纪雪城没说不满,他倒是连连摇头,要么嫌弃钻石不够大不够闪,要么就是觉得款式普通不出彩。
总之,哪哪都差一点。
Mia笑着打圆场:“配纪小姐这样的美人,当然要用最精致的珠宝。况且在晏先生眼里,您才是最珍贵的钻石,自然要求高。”
纪雪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晏泊则笑得满面春风。
Mia打出下一张牌:“我们店里其实还有几样珍藏款,都是顶尖设计师制作的独一无二的孤品。只是过两天品牌展览,即便出售,也暂时没办法立即带走。如果二位愿意等的话,不妨先看看?”
晏泊连连点头,“当然要看。”
又撺掇纪雪城:“来都来了……”
纪雪城被他磨得没办法,勉强点了头:“那就先看看吧,麻烦你了。”
Mia笑着去库里取货。
晏泊此次包了场,预定的时段里,店里不会有别的顾客。等待的间隙,纪雪城捧着SA送过来的热咖啡在展柜之间边走边看,晏泊坐在店里的真皮沙发上,盯着她的背影发呆。
各种颜色的璀璨宝石在展柜里交相辉映,SA贴心询问纪雪城是否有看中的款式,她笑着摇头。
她平时不大逛街,小时候添置新衣从来都是别人送上门来挑选,或者干脆定制;工作之后纯粹是因为工作繁忙抽不开身。留学那几年倒是因为和晏泊约会的缘故,去了几次伦敦市中心,但那时候最积极买买买的,反而是晏泊。
她正驻足于一件祖母绿项链前,店门口忽有异动。
“不好意思方小姐,这个时段有客人包场了,您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入店消费。”
门口的SA好声好气地向门外的女人解释。
戴着大墨镜的女人尚未开口,她身旁的小姑娘倒是气势汹汹:“哎,拜托你看清楚来的人是谁!凭谁包的场,我们阑姐想进的店,就没有进不去的!”
SA的年纪看上去并不比她大几岁,忽然被这么一凶,多少有些无措,但是碍于工作,只能硬着头皮赔笑。
戴墨镜的女人悠悠说道:“你说店里被包场了?我好像也没看到有人在里面嘛。”
她这话声量正好,足以传进店内纪雪城和晏泊的耳朵。
两人同时回过头。
看清店门口的女人时,纪雪城不自觉眯了眯眼睛。
竟然是方意阑。
那个前不久才和纪文康出现在新闻上的女明星。
她的脸色变得很是微妙。
“方小姐,我们店确实被两位顾客包场了。”SA连连解释,“麻烦您稍等一会儿好吗?”
难怪方意阑看不到人——他们正处在店门口的视觉盲区里。
听到这里,晏泊不乐意了,起身走到店门口,对着来人就说:“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姐,今天上午是我包的场。我和我的未婚妻正在选结婚戒指,请你等一等。”
方意阑几次三番被阻拦,面子很是挂不住。她一把摘下墨镜,眼色不悦。
“你们品牌,应该要信守对顾客的承诺吧?”她挥手甩出来一张卡,铂金制卡面闪着冷光,“认识吗?”
纪雪城认识。
那是这家品牌周年活动时发放的纪念铭牌,只针对当年消费金额达到千万以上级别的客户。
纪文康就有这么一张。
按照当时的解释,凡持有这张卡,店内理应优先接待。
也难怪方意阑底气这么足。
晏泊抱着胳膊,盯着这张飞到面前的金属牌牌一脸莫名其妙。他刚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线:
“晏泊,让她进来吧。”
晏泊诧异地回过头。
纪雪城走到他身边,平静道:“让这位小姐进来吧。”
方意阑微微一笑,把卡片收进手包,无视了门口几人,款款走进店里。
“不是……你怎么让她进来了?”晏泊不解地问,“这人这么横。”
纪雪城盯着方意阑袅袅婷婷的背影。
“你不认识她吗?是个演员呢。”
晏泊想了想:“不认识。怎么,你是她粉丝?”
“不是。”
“那你还……”
“纪小姐,晏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二位久等了。”Mia捧着托盘走过来,打断了晏泊的话,“都是预备的展品,收取要记录,耽误了一点时间。”
休息区的沙发前,Mia依次打开三个丝绒戒指盒,为两人介绍。
“这款是很经典的三石设计,中间的钻石有五克拉,两边三点四克拉。主钻用老欧式切割,呈现出来的火彩很漂亮。”
“这一件,用的是椭圆形七克拉粉钻,五年前才从日内瓦佳士得拍来的。它本身已经非常耀眼,加上四周的一圈围镶,上手效果不能更美。”
“最后这款,是我们品牌比较少见的蓝钻戒指。这颗艳彩蓝采用了混合切工,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具有无与伦比的光彩。您看,纯净无暇,像不像蔚蓝的大海?”
设计师将精妙的构想和对美学的理解融入自己的作品中,无论时隔多久,都会透过宝石的光晕一并散发出光芒。
纪雪城拾起第三件,忍不住轻声赞叹:“的确很美。”
Mia为她试戴,一边恭维:“这款的款式很衬纪小姐的手,在我们店里,您还是第一位试戴的呢。”
“你喜欢这个吗?”晏泊问。
纪雪城一句“喜欢”刚准备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改了口。
“请问价格是……”
Mia报出一个数字。
足够晏泊从无到有,领到纪文康的同款铂金牌牌。
纪雪城当即后悔。
晏泊却一拍大腿,很痛快地就要去付款。纪雪城拉住他的衣角,用试探性的语气问:“要不……再看看?”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纪雪城摇摇头,无比诚恳道:“真的太贵了。”
晏泊没忍住一阵闷笑。
“纪雪城,”他连名带姓地叫她,有点似是而非的亲密,“其实……我家还是挺有钱的。”
不着腔调的话,也能说得严肃又认真,这是晏泊的本领。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她想得深,却不知该如何体面地解释。
人人都知道欠债还钱。
可要是欠的不止是金钱形式的债呢?
晏泊温和地做了个打断话的手势。
“拜托,我才是送戒指的人,”他笑着,语气却正经,“在正式把盒子交到你手上之前,我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主动权吧。”
这当然是狡猾的诡辩,纪雪城有一箩筐的理由驳斥。可是话至嘴边,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结婚这件事能顺顺利利地进展到现在,离不开晏泊的配合。
并且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很需要这种配合。
见她久久不言,晏泊直接当做默认允准,唯恐她反悔,脚下生风地去付款。
在他身后,纪雪城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
由于是预备的展品,虽然已经归属于买家,仍然需要等到展览结束才能真正提货。
不过Mia趁热打铁,又推销了一副白金对戒,说是日常佩戴很合适,低调素雅,很多新婚夫妻都喜欢。
晏泊花钱花得顺了手,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纪雪城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等人,心里正是思绪万千的时候。忽然身边光线一暗,竟是方意阑走了过来。
“你的眼光很好,”她理了理裙摆坐下,“不管是看人,还是看钻戒。”
纪雪城侧头看她。“你对那些戒指也有兴趣吗?”
方意阑笑笑:“我不夺人所爱,更喜欢第二件。”
她刚才就在这附近,Mia给两人展示的时候,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纪雪城微微低了头,不咸不淡道:“我买来是当做婚戒的。看来,你也是好事将近了?”
方意阑掏出补妆镜照了照,一伸手,助理便递过来一支萝卜丁。
“你说结婚啊,”她补了一层口红,抿抿唇,转而对着纪雪城巧笑倩兮。
“没这么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