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疑
宫女们把萧语扛进偏殿,在屋内烧了碳火,除去她身上的大氅和绿纱,换上单裙再盖上被褥。
萧语不知睡了多久,梦中,她看见甜腥的液体撒在身上,于是花儿极致绽放层层撑开,根茎尽情吸收温热的甜液。
雪夜中一身红嫁衣轰然倒下,凤冠上的金珠跳落石地撞出叮当声,她浑身燥热,甜液似乎充满生机力量,浑浑噩噩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隐约觉得,是因吸食了甜液,才会变成人。
那穿着红嫁衣的人,一定就是韶安公主。
萧语醒时,天色已然近黄昏。她后背微汗,脑中浆糊一般,先前为她说话的小宫女连忙渠请医官。
老医官取出脉枕,三指搭上她的手腕问:“姑娘醒来有何不适?”
萧语侧眼盯着他不说话,医官皱起眉,又问:“可有浑身发冷?”
萧语哑声问:“我还在天都?”
小宫女接话:“对啊,这里是天都国皇庭。先前不知萧姑娘是王后的女史,差点闹出误会来,小王已经下令,带你到偏殿好生医治,不过……姑娘怎会昏倒在霁月殿外?”
萧语摇头:“没印象了。”
医官微愣:“姑娘怎说这话?”他又转头招呼帘外的宫女端药进来,重新搭上她的脉沉思片刻,“皇庭大乱,你却不记得了么?”
她移开视线:“大乱是什么意思?”
医官又问:“姑娘姓甚名甚?”
“萧语。”这个她知道,回答起来才有些底气。
三月前,金帝下旨,将妹妹完颜韶安许与天都主君。
萧语身为解语花时,常被韶安公主带在身旁。她不记得何时开了灵性,有思维地观察起周围景象。公主常自言自语似的倾诉给她听,她渐渐从懵懂无情到感知公主心绪,亦能听懂她说什么。
当今圣上和韶安公主非一母同胞,登基五年载,公主便被一道圣旨送去了天都。
天都这地方,国土不及大金三分,却十分富饶安宁。是因天都周边山峰险峻,地势占优,外族难以跨越入侵,于是免受战乱成了一片乐土。
公主常说,天都意为天上繁都,烽火人间期往也。
宫女在旁细声说:“你们大金都把令牌系脚上的么,当真奇怪。”
她不明所以,掀开锦被果然见到墨色玉牌,解下一看,“一等女史”四字映入眼帘。她经常陪着韶安练字,刚好认得。
韶安公主曾在盆栽土壤里埋了块玉牌,用金线缠上根茎,说是玉养花。
萧语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大金,女史并非奴籍,不上朝堂却享朝廷俸禄,负责督导皇子公主的课业以及言行举止,管理所属宫院。
花儿一夜变成人,这块玉牌在她身上似乎别有深意。
医官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任傻子都看得出萧语有多茫然,只是她明明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似乎不知昨夜的事。
“不能系脚上,那要系在哪里?”
小宫女回答:“呃……我们天都是系在腰上的。”
萧语按着她说的把玉牌系在腰侧,闷声说,“我戴好了,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公主?”
小宫女和医官对视一眼,均目光有异:“昨夜的事,姑娘当真不知?”
她诚然摇头,医官又追问:“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她呆望着医官不答,小宫女惊诧道:“怎么感觉像是烧糊涂了,失智了吧!”
萧语立马点头:“对,我现在很糊涂。”
她只能这么回答,萧语固然涉世未深,不敢轻易对他们吐露真言,一株花变成人实在太诡异了,害怕他们将自己当成妖怪。再者,这两人的神情透露着试探,好像要把她剖开来看仔细,自然要警惕。
其实,她没有刻意装傻,是真不熟悉人世常理。
“那就麻烦了……”医官喃喃自语,拂袖起身,“高烧伤脑,很难痊愈。我得去翻翻医书,斟酌换药。”
萧语看他离开,又问宫女:“所以,公主在哪儿?”
小宫女叹了口气,拿了件厚袄给她穿上,将她牵到妆台前,退开到一旁捣鼓火炉。
萧语抬头望向铜镜,发觉自己这张脸和韶安公主竟有一丝相似。
嘴唇因病干涩,但面容姣姣,难掩眉目间一股轻灵之气。许是病中发热,此刻双颊粉嫩若花,多增俏皮。她挺直脊背坐在铜镜前,仿佛绝尘谛仙,极致清丽不染一丝妖气。
萧语记得韶安那对眼睛,水光潋滟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她很少诉苦,但萧语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正如花名“解语”。
花本身无心,绽放凋零,周而复始,萧语只是人间的观光者。
因为有了完颜韶安,一株花能闻声见象,感知人心,与主人同悲同喜。
“你长的很像王后。”宫女加热好炉火,抬头望着萧语的脸庞,“跟主子相貌相似,原本是忌讳。没想到在你们大金,还能做公主的女史……”
萧语心想:是不是因韶安栽培了自己,所以就像人们说的……是母女,女儿就会和娘亲长得像。
“奴刚见你的时,还以为是新王后呢!吓死我了……”
萧语问:“你说的新王后是韶安公主吧?”
“是啊,可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宫女起身给她倒了碗姜汤,任萧语怎么问,她就是不说韶安在何处。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撑着下巴,笑脸回答:“唤奴阿禾就好。原本在霁月殿当差的,因姑娘病着才叫奴来看着。按理说,像姑娘今早那般……换作皇庭宫人,万万是小命不保的。所以,小王对姑娘也是格外开恩了。”
萧语眼波柔软:“我记得,那个小王想杀我,你帮我求了情,谢谢。”
“那倒没什么。”阿禾笑了笑,“姑娘能和新王后几分相似,想来不是随意作践的人。也不知你经历了什么,才会昏在那冰天雪地里。”
阿禾说这些话,脸上有几分避讳。身为女子无非清白二字最要紧,衣不蔽体难免惹人遐想,怕是失了贞洁。
萧语浑然不懂,云里雾里地点点头:“不打紧。”
阿禾又说:“事出必有因,姑娘和新王后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萧语哪知道,从前韶安在大金皇宫里甚少与人来往,初到天都的情景她又不记得。
“何出此言?”
“奴觉得,只有憎恶之极的仇人,才会将清白女子剥衣扔在屋外……”
夜色降临,萧语又开始发热,她见过韶安生病的样子,那时她不懂病中人的感受,以为就像花缺水那样,干渴无力。现在真实感受一遍,除了乏还酸痛昏沉,有时发冷有时冒汗,难挨极了。
屋外有人走动,是白日里那位牧小王的侍卫索琪带人来了。他听阿禾说萧语醒后有失忆之症,眉头一皱,推门就见到萧语站在桌前。
她双颊泛红,眼皮浮肿,唇色比早晨好了许多。
“属下奉小王命令,来问萧姑娘一些话。”
“大人。”萧语目光凄然,双手交叠在袖中,“我是大金女史,何时带我去见王后?”
索琪说:“你先说说,今早为何……躺在殿外?”
他羞于说出“赤身”二字,但萧语面色依旧,缄默不答。
她没想好怎么编。
索琪又问:“昨晚何时离席?”
萧语抬眼,反问:“什么席?”
阿禾嘀咕一声:“索大人,她高烧失智,好像不记得昨天的事。”
索琪轻哼了一声:“怪了,记得王后,记得自己,就偏偏说不清昨晚。这病了也挑着日子失忆?那萧姑娘可还记得靖关侯?”
萧语当即回答:“记得,是公主的舅舅。”
“好,昨晚他的坐席就在你身旁,你可记得?”
她摇头:“我不知道。”
索琪刚进来还客客气气的,现在已经有点不耐烦。这位萧姑娘大冬天的睡在霁月殿外,还是新王后的人,实在诡异极了。
“我看你并非发病使然,倒像故意装傻。”
萧语眸色顿暗,她人前是解语花,简单一句话就能听出人的情绪,看人神色识人心境。索琪语气不重,但眼神尖锐,轻而易举便看透,分明没几分善意。
她好歹跟了完颜韶安三年,疾言厉色见多了,不至于被索琪给唬住。
“我身为韶安公主的女史,既要问,也是王后来问,难道大人权力凌驾在王后之上?藐视我大金?”
此言一出,索琪脸色一僵,威慑不减,但语气明显缓和许多:“姑娘慎言。天都和大金,是朋友。”
“我问大人,大人一句不答,那为何大人问我,我便要告知呢?”
萧语眨巴着眼睛,病态中带着一丝气傲,官威在她脸上还挂不住,倒显得生嫩,就像小女娃耍威风。
索琪皱眉:“能说会道,哪里像是病傻了。莫说大金女史,便是金帝在此也要说明白。现形势紧要,凡事行为举止有异的人都该仔细查问。说来也怪,昨晚宫宴上,萧姑娘的坐在靖关侯席旁,怎会一问三不知,又赤身躺在殿外呢?萧姑娘一句‘不记得’,怕是不能蒙混过关。”
她这才听懂,公主身边还真有个叫“萧语”的。
可是从没有听公主提过。
萧语咬了咬下唇:“确实不知道,你要我怎么说?”
她即是凶起来,清脆的嗓音倒像个炸毛的小猫。那眼波荡漾,双颊微红,小巧的脸蛋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相,胸口因情绪激动上下起伏,似乎快哭出来了。
索琪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抿嘴点点头:“甚好。萧女史油盐不尽,蓄意隐瞒,那就怪不得我了。来人,押她去昭己司!”
阿禾踌躇后说:“索大人,萧姑娘寒症未愈,昭己司那种地方,怕是经受不住。”
索琪一个警告的眼神,阿禾也不敢多说。
众人带萧语走,夜风迎面掠过,这里的冬天比大金严寒多多了。
皇庭入夜后格外宁静,山峦起伏间只有皇庭灯火通明。宫楼紧邻,比起远处那直冲云霄的雪峰也不觉渺小,就像高塔上镶嵌的夜明珠,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庄严雄伟,昭示着这个国家的魄力。
萧语跟随勒琪来到昭己司,刚入门就听见远处一声惨叫,紧接着传来男人凶狠的斥骂声:“贱婢!就是你下毒!”
她心头一怔,飞快跑进里院,只见遥遥石台围了一圈水榭,骑兵们压着宫女跪成一排,并齐朝向一张雕花楠木长椅。
王牧羡九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眼似莲花,默默看着骑兵问话,发辫上的银扣在夜色中尤其显眼。
老远看到他一身暗色坎肩皮氅,肩后两条雪白的绒带垂落在椅耳边,宫灯映到他身上,那绒带就散发着朦胧柔光。
又是失踪又是下毒的,看来这天都皇庭和大金皇宫一样不安生。
索琪说:“来的刚好,你且在这儿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