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圆月西沉,终于捱到了天明。
朝霞率先染红东边天际,怀思背起瘦如枯槁的女子也汇入进城的人潮。城门大开,往来商贩担着背着货物,有人驾着车,皆往临安城去。饶是一路行人眼光各异,怀思视若无睹,只柔声安抚着背上不时战栗的女子。
城郊有不少供人歇脚的小小客栈。怀思寻了间不起眼的,付过远高于市价的房费后才得以将女子安顿其中。趁着早市买了几尺素布,又里里外外给两人买了几身新衣裳。让小二打来热水,细细擦拭身上污秽,避开周身触目惊心的伤痕与病灶。不忍想,原先女子究竟受了多少苦楚。
给女子换上衣衫后又喂过粥,绾了个只称得上不会垮的发髻。昨夜,女子服下了安宁所制的药丸已无性命之虞。吃过东西终于有了一丝气力,挣扎着要起身,被怀思轻轻按住肩头,而后又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你且省着气力好生恢复,来日方长。”
女子双瞳微缩,惶恐着启唇,出口的第一句话仍是道谢。
怀思轻轻摇了摇头,道:“先睡会儿吧,下午带你进城找大夫。”
晌午后,怀思雇店小二找来辆驴车,载两人入城去。女子难以置信,还有机会重返这繁华人间,亦是原先难以逃脱的炼狱。
毛驴停在城中另一处客栈,一对夫妇将后院的几间厢房作客房,小脏乱却也偏僻和掩人耳目。同样要了怀思一个不低的房费,精明又狡黠的老板娘直言甚是嫌弃女子一身花柳,只怕过后连床都得劈成柴烧了。在怀思出门抓药后,一会儿借着添茶送水打望,一会儿以关切为由打听。在些江湖生意人看来,两个女子结伴闯荡,一人害着脏病,终归都不是什么好人,也是砧板上的鱼肉。
怀思不多言,将手中药包与衣裳放在桌上,朝女子一笑后合拢了房门。
“养伤为重,莫要在意他人眼光。若是再有人多言,你便装自己是个哑巴。”
入夜,怀思早早吹灭了油灯,让女子昏睡后往其身上贴了张隐匿符,随后抱起,轻轻藏于床下,自己则挎上包袱立于窗边阴影处。
亥时未过,“咿呀”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店主夫妻蹑手蹑脚潜入,透着寒光的兵刃从裹缠的黑布间露出一段。怀思唇角勾出哂笑,看这对夫妇先往床上探,摸索不得。又在房中仔细翻找,连马桶都瞧了瞧。不仅未寻得两个弱女子的下落,更是连一文银钱也没摸得。
扑了个空,中年莽夫气急败坏,“她二人是何时出去了?”
妇人亦不知,明明她守在前门,别说两个大活人了,这天气都没见着一只蚊子飞过。
骂骂咧咧了几句,莽夫摔门而去,妇人边追边喊,似是要好生问问那送人过来的娘家兄弟。
翌日,天光大开。怀思搀着女子大摇大摆自前门走出,一眼让中年夫妇闭了嘴。这两人也见过不少江湖客,心下惴惴不安。妇人试探着恭送已得罪的贵客,鞍前马后。怀思懒得与二人计较,招来街边歇脚的力夫,雇其用板车送女子一道往别处去。
换了间舒适些的客栈,怀思周道,先绝了不怀好意的窥视才替女子治疗。锋利的刀刃划开可怖的疮,女子早疼到麻木,眼下对新生的欢喜也强强能改过剜去腐肉的痛。尤其是身上罪奴刺青已随脓疮腐烂,再长出来的便是瘢痕也是好过。
“这药会有些疼。”怀思地上锦帕让女子咬着。女子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眉头还是紧紧皱成一团。
新肉生,创口愈合的速度肉眼可见。怀思轻声哄了哄,又叮嘱道:“若是伤口痒也千万要忍住,莫要抓。”
“不然只怕留疤。”
女子只觉着怀思所用皆是灵丹妙药,不过两日便让自己宛如脱胎换骨。又敬重又感激,在终于能起身后,郑重向怀思伏身叩首,谢救命之恩。
“蒙姑娘再造,妾愿当牛做马以报姑娘恩情。”
怀思也不忸怩,大方受了礼后扶起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花名明娘,祖籍秦中上京。因家父获罪,举家女眷没入罪籍,辗转陷于临安花楼。”
“本名为何?”
“妾身薛氏明棠。”
“好,薛姑娘。”怀思点点头,心中思绪不禁飘到先前云凌之举。
“多谢姑娘。”女子福身行礼,心中更是感激。自获罪抄家后,再未被人用正眼瞧过。
怀思也自我介绍道:“我复姓钟离,也自京城来。”
“钟离姑娘。”女子又是一福身,待救命恩人指明该何去何从。
“你有罪籍加身,稳妥起见,原先姓名莫要再用了。”
女子郑重点头,又跪地行礼:“还请姑娘赐名。”
“我并无此意。”
怀思伸出双手,扶起女子又搀着同坐塌上,将个中缘由说与其听。若是官府和花楼知晓其未死,又会将其拖进火坑,重蹈覆辙。若是原先罪籍已随人死而消,今后女子便是无籍之人。时下,女子孤身行走江湖处处是阻碍。只怕落入贼人之手,再坠深渊。
女子深谙其中道理,应诺道:“已承蒙姑娘再造,妾断不会白白亏了姑娘之恩。”
“我有事要办,顺道买些药回来。你再好生休息,也想想今后姓名。”怀思借此让女子先好生休息,也得想想今后何去何从。已进临安城,得抓紧查探江家在何处。
江南繁华地,人间富贵乡。不似京城那一块牌匾砸下来一半是皇亲贵胄,文人雅客与往来各地的商贩,让江南繁华不逊京城,还多了几分潇洒。
为避人耳目,怀思以买药之名寻着医馆药铺,实则一条条行遍临安城中街巷。整整一日,怀思已将城中逛了个遍,却仍未寻得江家大宅,倒是瞧见了江家不少铺子。
数十年前,江家便成了江南颇为显赫的皇商。灿若烟霞的锦缎与轻若流云的丝绸,牵动着不少显贵的心。便是经历朝代更迭,临安江氏地位不变。
傍晚,怀思换了身精美的衣裳,戴上纱笠,装作哪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偷溜出了门,在街上寻了间显赫的酒楼。
楼中人声鼎沸,饕客非富即贵,或许能听得些有意思的东西。不为铺张,怀思尝了尝江娇娇惦念的腌笃鲜,春笋清甜为山八鲜之一,腊肉咸香,汤鲜味美。咸鲞鱼与梅菜烧肉风味独特,桂花制的糕点又香又甜。
难怪口腹之欲难填。
一餐饭用下来,听见的大多是令人生厌的吹捧与夸谈,没有一句与江家相关的线索。怀思倒是从陪客的女子口中知晓该如去除薛氏身上的罪籍。
华灯初上,晚来风急。
怀思拎着一包糕饼与一盏兔子花灯走在晚归的路上。环视见四下无人,引燃一张符纸,四周的鬼灵应召而来。
“你们可知江家大宅在何处?”
鬼灵引路绕过车水马龙的街市,渐渐往城外去。怀思吹灭了烛,信手将花灯挂于路旁树上,贴上匿形符咒,驭起清风加快步伐。风过而尘起,出了城,沿着官道,怀思随鬼灵走上另一条宽阔之路。远处美轮美奂的庄园越来越近。
怀思惊异,这一世的落脚点便在此处,原是当时会错了长老用意。
倒也未必是坏事。
舍近求远,耽误了两日。怀思抿了抿唇,按捺住回想每次出行前怀安的唠叨。
“莫要节外生枝!”
只怕一语成谶。怀思挥了挥手扫开脑中浮想,四下打望一番,攥着纸包翻身上树。修道之人耳目聪敏,便是夜幕已临,天色阴郁。就这庄园中灯火,怀思也得见小桥流水雕梁画栋。
难怪城中寻不见江家大宅,在城郊做“山大王”岂不快哉。
现下已知江家于何处,怀思跃下树,赶在戌时城门关闭前匆匆回城。树上兔子灯还在,怀思撕下身上黄纸,指尖搓揉起火来点燃灯烛,装作尽兴而归。
“可用过晚饭了?”怀思关切道。
“用过。姑娘呢?”
怀思点点头,“我也吃过了。”眼前女子深深凹陷的脸庞也渐渐充盈,只是身体亏空得厉害,还需调养一些时日。
“今日见得有卖桂花糕的,你尝尝可好吃。”
“甜。”女子盈盈一笑,仍有些蜡黄的面色上原先氤氲的一团死气已淡去。
“多谢姑娘。”
女子曾是花魁时,没少尝过临安最显赫的酒楼出品的小食。
“明日我亦有事,一早便会出去,回来得也晚。你且自行用饭,早些休息,莫要再等我。”
女子深知眼前之人并非常人,不可多想多问。见怀思要走,女子欲言又止。
“薛姑娘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
女子又欲行大礼,怀思轻轻摇头,道:“你但说无妨。”
“姑娘,妾身可否随姑娘之姓?”女子眸光殷殷,期艾道。
“不妥。”
“妾身唐突。”
“我非此意。”怀思不想再干涉他人命数,寻个由头解释道:“我要回京去,你亦自有归处。”
“是。”女子应诺,已蒙大恩,断不可因罪籍牵连了恩人。又问道:“姑娘,‘虞兰’这名字可好听?”
“好听。”
“还请姑娘日后唤妾身虞兰吧。妾身小时闺名‘阿兰’,自小由祖母金陵虞氏教养,他日有望求虞家照拂一二。”
怀思从善如流,唤了声:“虞兰,虞姑娘。”又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再道:“时间不早了,我也回房歇息了。”
烛火点亮了虞兰眼中的神采。鲜活的生命力在曾萎靡衰败的身体中再度萌发,生长。
屋外月怀思坐于几旁阖眼回忆着江家大宅的格局。听得隔壁呼吸声轻柔平缓,怀思将窗户掀开半尺,钻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