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妈妈，”离离在冷风中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闪着大大的眼，童真的笑颜绽放在北平清冷的空气里，“爸爸说的果然是真的，你懂的很多。”
柯小禾甚至以为听错了，“什么？”
“妈妈你也知道很多，跟爸爸一样！而且你的英文比爸爸好！”离离说。
“什么？你说什么？”柯小禾被这突如其来的表扬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蹲下身子，将离离的手放在手心中，亲吻了好几口，“再说一遍！”
“你的英文比爸爸好，你还知道电，很厉害，我同学的妈妈都不知道，她们只知道买东西打麻将。”离离说，她有点奇怪，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为什么让妈妈这么开心。
她看着柯小禾在路灯下的剪影越发清晰，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无穷的活力，她也跟着兴奋度暴涨，一大一小开心地一起蹦跶。
那边两人玩的开心，南纸店里对坐半天的两个男人就没这么开心了。
“找着了吗？”叶五脸色阴云密布，“这都多久了，她怎么跟你说的？”
“少夫人就让我们滚，她去接离离。”荣宁和下官对视一眼，两人都不敢多话。
徐以秾看着他们，没开口，他的眼里只有冷静。
叶五看着他，急切的问：“还有哪儿？我的人可着四九城都翻遍了，你那边处理好了吗？不会有人打她们的主意吧？”
徐以秾摇头说：“不会，找麻烦的我都处理掉了。”
忽然，一个南纸店的伙计冲进来说，“少夫人小姐回来了！”
柯小禾与离离手拉着手刚走进店内，就看到徐以秾和叶五快步向她们走来。
两人的神色严峻，吓得柯小禾停住了脚步不敢动了。离离则毫无顾虑地甩开她的手，直奔向徐以秾，丝毫不顾周围的气氛。
“爸爸！”在南纸店此刻安静的院子中，童稚之声显得格外清脆。
徐以秾轻拍了拍她的头，然后让开了，叶五蹲下一把将离离抱到怀里，揉了揉小女孩的头，笑着问：“去哪儿疯了？”
柯小禾看着徐以秾向自己走来，然后伸开双臂将她紧紧的搂进了怀中。
她的鼻尖绕过浓重的烟味，耳边传来徐以秾明显担心的声音，“去哪了？”
“我和离离去听歌了……”柯小禾说。
“什么歌？”徐以秾挑眉，他没听明白。
离离哼了个调子，“天涯啊海角——”小姑娘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为她看到徐以秾正看着自己。
“妈妈唱的……比那些人好听……”离离说着吐了舌头，藏到了叶五的身后。
“离离过来。”徐以秾整个人冷冽如冰山。
柯小禾赶紧澄清：“是我带离离去玩的，那边没什么，挺正常的。”
“哪家夜总会正常？”徐以秾转头冷冷地扫视柯小禾，语气的温度降到冰点，让柯小禾不自觉的浑身发抖。
“我去的都很正常，怎么了？”柯小禾有点委屈，原本她不打招呼带着离离晚归，让大家担心，她有歉意。但徐以秾这个态度却让她很不舒服。
去夜总会怎么了，这是她的自由啊，“你去的不比我多吗？”
“我那是应酬。”徐以秾说。
柯小禾听着这话，忽然觉得被刺了一下，“你什么意思？你那是应酬，必须的，我是玩闹没事找事是吧。对，没错，我就是去玩，找乐子的。”
叶五说：“其实，你去也没关系，但是你不能带着离离去。”
柯小禾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徐以秾阴沉地看着叶五，“她是我夫人，这是我俩的事。”
叶五咽下一口怒气，抱起离离，说：“行，你们慢聊。”说完带着离离和荣宁去了后院。
冷风吹进厅堂，吹进柯小禾的心中。她慢慢的咬着怀中的面包，仿佛把所有委屈都一起吃了下去，像个兔子咀嚼萝卜一样，一下下的动着嘴巴。
耳边传来徐以秾重重的叹息声，接着，柯小禾听到他说：“晚饭还没吃？回去吧。”
柯小禾心一沉，疏离地往后退一步，手臂慢慢的从他手中挣脱开，淡淡地说：“不用了，你自己回去吧。”
徐以秾看着她，手徒劳地停在半空，没有收回来，“小禾，有些事我可以由着你，有些事不行，你不能去那些场所，更不能带着离离去。”
柯小禾反感地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走开，徐以秾再次伸手拉住了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把小兔子吓跑了一样。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一块，”徐以秾加重了手中力道，按住再次要挣脱开的她，眼中满是担忧，“现在外面局势很乱，鱼龙混杂，我是担心你。”
柯小禾知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可就是忍不住的会生气，她对自己无用的恼怒就像一个无处安放，易燃的烟花，即使是冷静的状态也很容易被引爆，更何况是现在针锋相对的时候。
她激烈地甩开手臂，“用不着！不要以为和我上过几次床就能管我，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
徐以秾皱起眉头，一把将柯小禾拽到身边，像是捉住了逃脱的小兔子，拉着就往门口走，“我不跟你计较你的胡言乱语，但不表示我不会生气。”
“哈？”柯小禾被他拽得步伐急促，半个身子都靠到了他的胸口，气冲冲抗议道，“我好怕你生气啊，你想干嘛？发官威，枪毙我吗？”
“噢，现在是上尉了，了不起了啊！长官。”柯小禾极尽所能的挖苦讽刺。
徐以秾将激动的她丢进汽车，柯小禾还在疯狂乱踢，“徐以秾！我告诉你我就要去夜总会，不光去，我还要叫多多的少爷陪着玩！”
“你——”徐以秾等着她，刚要说话，就看到荣宁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他拦住徐以秾，气喘吁吁的说：“离离她好像很不舒服，您快去看看。”
徐以秾几乎是立刻转身就往院里去，留下柯小禾在车里还没反应过来。
屋内，离离颤抖的躺在叶五的怀里，呼哧呼哧的大口努力的喘息着，不时咳几声。
见徐以秾来了，她已经发青的小脸才露出笑意，微弱地叫了声，“爸爸。”
徐以秾轻步上前，蹲下帮离离做好，贴在她背后听了听，没有丝毫犹豫，抱起离离走了出去。
一行人开车到协和医院，徐以秾抱着离离进了急救室，其他人则留在长廊尽头，焦急不安。
柯小禾低头愣神，与叶五并肩坐在清冷的长凳上。
整个走廊沉闷到只有白炽灯欠缺温度的光芒在闪烁，如同某种透着不祥的预兆一般。
急救室的门被徐以秾的肩膀撞开，柯小禾看着他走了出来，见到他的军装外多了一件白大褂。
叶五着急地问道：“离离怎么了？”
徐以秾说：“她有哮喘，所以我对你们说过，避免给她吃生冷的食物。”
“这事儿你不早说？！”叶五看着徐以秾，眼里跳动着怒火。
徐以秾看着叶五，深呼吸一口气才平静地解释：“哮喘有的是生理有的是心理，离离这次是心理刺激，引发的气管紧张，我已经给她用了药，”
他顿了顿，继续说，“哮喘现在还没有根治的办法，她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而不是被治疗和关注，我之所以不去强调，就是希望她自己能淡忘某些刺激因素，而你们的区别对待就有可能会诱发她的病症。”
叶五听完便理解了，他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没什么了，你可以进去看看她。”徐以秾侧身让开，叶五快步走进急救室。
叶五走后，徐以秾转头看了眼一边站着的柯小禾。
“不用自责，孩子生病也是正常的。”徐以秾宽慰地拍了拍柯小禾的肩膀。
柯小禾的心绪也渐渐地恢复了冷静。
她抬起眸子，带着歉意的说：“我带着离离这么晚回来的确是不对，不过我们没有去夜总会，我怎么可能带着小孩去那种地方。”
“你也知道是那种地方咯？”徐以秾低着头，目光温润地望着她，抬手在她的头上拍了拍。
“不过，我带她去的是离夜总会不远的街道，听到里面传来的歌声，我就随便哼了几句。”
徐以秾把白大褂脱下，随手丢到长凳上。然后温柔的把柯小禾拉到自己怀中，下巴偎在她温暖的头发上，柔声说：“下次要去哪里跟我说，我叫人陪着，哪怕想去夜总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能叫少爷。”
“你知道少爷是什么？”柯小禾从他怀中抬起头疑惑，这个时代有吗？
徐以秾则笑着刮了她的鼻尖，说：“想也知道是什么。”
“我想过了！”柯小禾的脑子忽然豁然开朗，“我要出去好好找一份工作！我要让离离以我为荣，她说我知道的很多比那些同学的妈妈知道的还要多，而且英文比你好！”
“嗯？”徐以秾被这番突如其来的话弄的有些困惑，“你准备找什么工作？”
“我……”柯小禾双手握拳，目光闪耀，“我回去就看看报纸招聘！”
“这……”徐以秾承认自己的脑回路有点跟不上，“你的工作不是档案室——”
“什么？档案室的什么？”柯小禾抓住他的话不松，逼问，“连你都不知道我干嘛的对吧，就是个垃圾职位。”
徐以秾忍不住笑出声，无奈道，“好，既然你想出去工作，就去吧。”
柯小禾原本以为以她的能力随便找一份职位应该很简单，比方说银行窗口，百货公司销售员，报馆接线、编辑、校对——
可是事实却事与愿违，每当到最后一步录入她的信息的时候，用人单位都会微笑的拒绝她。
柯小禾追着中原百货大堂经理不放，非要让人家说出个缘由来。
这位胖嘟嘟的经理为难地说：“夫人您别来开玩笑，像您这样的家世哪个地方会聘用啊？您们家缺这份米粮吗？”
经理见柯小禾还不肯走，又继续说：“您就别跟普通人挤一个位置了，再说了，您到我们这儿来，干的不好谁敢说一个不字儿？”
柯小禾从百货公司里出来，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时代，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做接线员、售货员……
工作太紧张，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而她们这种地位的女性，早早地就被安排好了命运。
那就是当某某的“夫人”，是被永久地剥夺了工作的权利。
她们被卡在了社会的当中地带，即使这条地带看似镶嵌着金边。
柯小禾忽然明白了刘杰妻子的烦恼，只是当问题切实落到自己身上时候，却是束手无策。
路边几位外国人走了过来，一位太太袋中的物件掉落，柯小禾拾起递还给她，顺便聊了几句关于天气的话题，此时，一辆铛铛车停下，车上下来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拿着报纸，一边诅咒政府的不作为，一边抱怨铛铛车的破旧不堪，车门都快掉了，还没人修理，每天的车费也是不菲的，世道真是好不了了。
柯小禾听着这些话脑中飞快的转动着，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她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怎么在南纸店里，面对的竟然是叶五。
“怎么是你？”柯小禾往嘴巴里胡乱扒拉一口，差点被一块生姜噎着。
叶五叹着气，无语的看着她，“你要在我这噎死了可怎么办？”
柯小禾对噎死不噎死没兴趣，反而想到问他最近商会的事，叶五说如今商会可管的不多了，权利正在一步步的交给政府。
“铛铛车是谁在管的？公交公司吗？”柯小禾问。
叶五笑了，“什么公交公司？是电车公司。”
“他们为什么不多买几辆车子？”
“大小姐，要钱的啊，你知道一辆多少钱吗？”叶五手背与手心打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
“我倒是动过这个心思，但是我又不多待，就懒得入局了……哎，你去哪儿？”叶五见柯小禾丢了筷子转身走了。
“我睡觉去了。”
“那是大门！”叶五赶紧招呼荣宁跟着给人送回去。
隔天大早徐以秾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肯定是不给出门的，柯小禾眼见着就要生气，说：“我就出去转转，不给工作机会，连出门都要被管着了吗？还是新时代吗？五四白闹啦？女性能顶半边天呢，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徐以秾揉着鼻梁，无奈询问了这几日的境况，心下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其实不出所料，但总要让她自己去碰碰壁。
叽里咕噜一大堆后，柯小禾忽然问，“你认识电车公司的人吗？”
“不认识。”徐以秾说。
“啧，要你何用。”柯小禾毫不避讳她对自己丈夫的失望之情。
今日又开始飘雪了，徐以秾出门前披了一件呢子大衣，转头对她说：“我倒是认识总工会的人。”
“什么总工会？”
“北平总工会，张寅卿他们去年建的，”徐以秾走向她，稍稍弯腰将咖啡递了上去，问，“夫人打算进军实业？”
“我还没想好。”柯小禾说。
“那这样吧，今天跟着我，有什么要问的我带你见见人，你可以直接问他们，好不好？”
对于这样的提议柯小禾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豪气十足地将咖啡一口干掉，迅速在旗袍外套上一件毛衣，催着徐以秾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