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高中毕业后的这几年,楚念不知多少次问过自己,如果真能回到过去,要怎么扭转局面?尽管她学过很多编排情节的技巧,可运用到现实上,竟还是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解法。
楚念已经记不清,高二跟母亲大吵的那一架是怎么结束的了。只记得那晚之后,肖穆青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每晚回家后一言不发,满脸疲态。
有时,她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为光火,比如楚念的鞋子没摆好歪倒在了地上,又或者是她没有及时收晾干的衣服。
但大多时候,她都消沉低迷,像是游离在另一个世界。倒热水时会突然走神,直到水溢出来烫到手才骤然惊觉,失手将杯子打碎在地。收拾玻璃渣时又不知神游到了哪里,不小心划破了手。
看着母亲变成这样,楚念实在无法再与她争辩,占据内心的只有与日俱增的歉疚,剩下的那些恼怒和反抗,只能暂且搁置在一边,化作无处安放的无奈。
其实楚念也不知道,到底还要不要艺考。但她还是想向母亲证明,选择文科绝对不是她一时冲动,也不是为了谁才去的。因此她投入了更多精力在学习上,准备用成绩说话,也希望母亲见了心里能好受一些。
至于泊原,楚念自然不敢再跟他一起回家了,却也不想告诉他被母亲发现的事,怕他又想起肖穆青对他说过的话,便只道:“最近学校附近治安好多了,你晚上不用送我了,早点回家吧。”
泊原目光在她脸上悬停几秒,似是想问什么,最后却还是只说了“好”。
日子就这么沉寂下来,默无声息地悄然流逝。栖宁的初春总是忽冷忽热,好不容易出几天太阳,升了一点温,又猝不及防被一场雨浇熄。
也许与乍暖还寒的时节有关,肖穆青的情绪尤其阴晴不定,人也明显消瘦了,连脸颊都有点凹陷,显得颧骨高高凸起。
楚念愈发不放心她,每天晚自习结束,都会发个消息让她按时关门,早点回家。好在肖穆青在这件事上还算听劝,只要收到她的消息,都会回一条,表示今晚会准时走。
然而有天晚上,楚念照例在放学时发了条消息,却一直等到到家,也没有收到回复。
她有些心慌,当即打了个电话过去。等待音一声接着一声,将时间拉得格外漫长,却始终无人接听。
不安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心脏。
服装店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大型商圈里,公交车几站就能直达,楚念决定去店里找她。
一路上又打了好几个电话,仍然没有接通。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事。
下车后,楚念一路飞奔往商圈大楼里跑。店铺在三楼,看见直梯都在高楼层,迟迟下不来,她选择了走扶梯。
此时楼内已经放起了提醒即将关门的广播,大多数人都在下楼准备回家,她的逆流而上显得格格不入。
迎面与两个姐姐擦肩而过时,她听见了对方的议论。
“那几个人看着也太吓人了,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是老板娘惹上什么事,还是惹上什么人了吗?”
不确定她们说的是不是肖穆青,楚念一颗心又下沉了几分,不禁再次加快脚步,向前跑去。
才到店门口,就见三个身形魁梧、面露凶相的男人将肖穆青半围起来,似乎正在逼问什么。店里没有一个顾客,连店员都不知所踪,大概是已经被遣散了。
听到门口的动静,四人都转头朝她看来。
肖穆青原本只剩麻木的眼睛倏然多了几抹惊惶,失声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楚念已经猜到几分,向四周搜寻了一圈,物色紧急情况下能拿什么东西当武器,然后提着一口气走了过去。
“你们在干什么?”她的目光从三个男人脸上扫过。
“你是——”一个拇指戴着戒指的中年男子对着楚念打量几眼,有了猜测,“楚东女儿吧?”
话音刚落,肖穆青忽然往前迈了几步,挡在他和楚念之间:“你们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为难她一个孩子。”
“冲你们谁来都一样。”戒指男不耐烦道,“要么现在就还钱,要么先拿这家店来抵,没什么好说的。”
楚念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三个就是母亲口中“上门追债”的人。也不知这是他们第几次找上肖穆青了,她近日状态那么糟糕,多半跟这事也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要冲着我们来?”楚念紧攥着拳道,“以个人名义借的钱,且仅归个人使用的,不需要夫妻双方共同偿还。”
上次母亲提起这事后,她在网上搜索了很多相关情况的注意事项和应对方式,没想到此刻真的会派上用场。
“你怎么证明那些钱仅归个人使用了?你们家没有你爸买的东西?”戒指男反问。
“要不是找不到楚东,我们也不会逮着你们不放。”旁边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帮腔道,“但现在你们没一个人配合,让我们很难做啊。如果要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的话,我们只有自己看着什么值钱,就把什么拿走了。”说着竟真的四下环顾,搜索起了目标。
楚念努力回忆着自己看过的讯息,提高音量道:“你们未经同意进入这个门店,已经构成了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硬要我们给钱,不给不让走,这是非法拘禁罪。强行拿走财物,这是抢夺罪和侵占罪。”
“哟,小姑娘还给我普起法来了?”戒指男讽刺地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追债的人做什么事都是违法犯罪,欠债的人不还钱反而有理了是吗?”
说着他又朝前迈近了一步,还回过头向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一点头,不动声色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知要干什么。
楚念吓了一跳,正犹豫要不要去拿个东西防身,忽然被母亲拉得往后一退。
“都给我站住!”一直没说话的肖穆青忽然怒喝一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虽是极力克制,声音却仍带了丝抖:“我跟楚东,已经离婚了。”
楚念惊诧地望向她,想从她的神情分辨这是真的,还是为了撇清关系虚构的说辞。
通明的灯光下,连口红也掩不住肖穆青面色的苍白,眼神已经再次回归空洞,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
“所以——”她冷冰冰地抬眼,抬手指向大门的方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你们给我出去!马上!”
“喂,你冷静点。”戒指男没想到局势会有转变,却还是不想就此罢休,继续赖在这儿,“不管你们离没离婚,我们现在找不到楚东,也只有找你们解决问题啊。”
见他还想靠近,楚念护住肖穆青,高喊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报警!”她按亮手机点进呼叫界面,飞速按下报警电话,“到时候看看到底谁有理!”
戒指男这才顿住,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我可什么都没干啊,你别冲动。”
三人面面相觑,互相递了几道眼神。戒指男皱着眉冲外面一摆头,绕开她们朝门口走去。另外两人也跟上离开了。
直到确认他们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楚念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发觉后背不知何时渗出一层薄汗,早已冷了,衣物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但此刻她已顾不得那些。
“妈,你说的是真的吗?”其实她已经确认了,却还是忍不住想问。
肖穆青一直虚浮在空中的视线终于落在她脸上,红着眼圈道:“本来想等你高考结束再告诉你的,怕影响你学习,但刚刚要是再不说,我怕他们真要干出点什么事。你不在场也就算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没法活了。”
窗户紧闭,四周寂静无声,连空气都像是静止的。
楚念其实不算特别意外,毕竟父母感情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种突然袭来的冲击与刺痛,就像是一直如履薄冰谨慎前行,最后却还是一脚踩空,掉进了寒冷彻骨的冰水中。
沉默一阵,她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你爸提的。他说他不是称职的父亲,也不是合格的丈夫,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拖累我们。”肖穆青嘴角浮起一个惨淡的笑,神情破碎,话也语无伦次。
“其实我开始一直不愿意,总觉得同意了,就说明我当初做的决定都是错的,所有的抗争、痛苦和忍受,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她太阳穴处青筋暴起,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艰难道:“我现在才明白,我是自作自受,就是苦了你。我天天叫你学习,却还是让你跟着一起面对这些事,耽误了你。我也不是称职的妈妈,有时候一忙工作对你也疏忽了。你可不能像我一样,但我这辈子,恐怕也就是这样了。”
楚念知道母亲自尊心极强,很少说这种话,正想劝慰几句,还没开口,却见肖穆青哀怨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凄厉,突然像发了狠般冲向旁边的衣架立杆,头重重撞在上面,然后栽倒在地!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原本就静默的空间在那一瞬间更像是被抽了真空,她连自己的喊声都听不见。
断断续续的回忆碎片里,大致能看见,她的呼喊引来了店外的路人,有人搭手帮她把肖穆青抬到了椅子上,有人打了医院急救电话。
至于她在医院守了多久,其他亲戚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谁把她送回家休息,让她先好好读书别太担心,楚念一概都不记得了。
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可怕到经历过一次,就不愿再闭眼回想其中的细节。
肖穆青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除了必要的药物治疗,医生还嘱咐楚念,要尽量避免与她发生冲突,以免刺激到她,致使病情更加严重。
楚念想到此前与她的几次争吵,只觉得像有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头,闷得喘不过气。
所以,当后来肖穆青再一次苦口婆心地劝她别去艺考,踏踏实实学习的时候,她没有再向从前那样立刻反驳,而是看着她头上的伤痕,长久地,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