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园
靳雨半下午回到山庄,撞上韩琦带人回来,训了几句碰上了花卿来搅和,正好也训完了,抽身就走。他骑上自己放在山庄马厩里养着的大白马,径直出了山庄,沿大道全速奔驰。
将近半个时辰,白马在村庄前放慢速度,仍向前奔跑,四蹄翻飞。靳雨能感觉到它有些兴奋,伸手抚了抚马脖子,白马一响喷鼻,沿田间道路奔驰而过。有人正在田间劳作,见他骑马奔驰而过,纷纷抬头,有认得靳雨的,放开嗓子打声招呼。他来不及停下来回应,回身招手。
道路尽头,是他的家。
这里名叫恬园,有一座小院,三间房屋,几亩田地。这是他在这里的第十年。
不像天天住在山庄的那些人,靳雨有空就会回恬园住着,他的白马也喜欢这里,即便山庄有人喂食喂水刷毛。
他看到屋顶有一缕炊烟,心里安定了几分,急切了几分。不需要命令,白马四踢生风跑得飞快,它也急着要回家。
靳雨将白马安置在院中的马棚下,卸了马鞍辔头,添上些草料,灌了水槽,在马背上来回抚摸了一番。屋里做饭的人听到马蹄声,赶忙出来。“秋溟!”他闻声转身,扑过来的人正好撞进他怀里。白马被惊了一下,抖了下鬃毛跺了跺蹄子。靳雨腾出一只手安抚白马,另一手搂住怀里双臂环在他脖子上的人。“你吓它一跳。”他笑着说。
“你跟银儿比跟我亲,不然你俩过去吧。”
靳雨把那只手收回来,在怀中人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你连这个醋都吃,我还是真是给家里请了个醋坛子。”两人贴得很近,睫毛几乎要碰上。他看得到靳雨眼底的笑意。
“赶紧进来吧,饭都好了。”君悦两手一撒放开他脖子,一手拉过他往屋里走。
饭很简单,一锅粥,两样小菜,一样是集市上买的,一样是山上摘的,在农庄已经算是不错,不求什么精致的吃食。“搭车回来的?”靳雨问道。君悦“嗯”了一声。“山庄的马又不让过夜还,我总不能把银儿骑走吧。”
“在阁里不行,在别处可以。”靳雨说道,“中午回来的?”
“差不多。”君悦拿勺子接住靳雨夹过来的菜,“你这次能在家待多久?”
没想到这么快就说道他最不愿提起的事来了。他一时无法回答,保持沉默。君悦见状,已经知道答案。“最近阁里好像也没什么事,你还很忙吗?”
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忙,但这个事该从何说起如何解释,靳雨想了一路都没想好。
“算了,这也不是我该知道的,你忙你的吧。”君悦闷闷地说,“我本来就清闲,最近也没什么事,想着能在家跟你多待两天。”他看向靳雨,“那你晚上能回来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靳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立刻消失在他眼前。
看他的神情,君悦知道没戏了,心里只觉得一空。独自在家的日子他不是没过过,就是前一阵两人几乎是天天都在家待在一起,靳雨偶尔去山庄处理点事情,突然又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守着几间空房,有些不习惯。
更大的问题是,靳雨现在不告诉他到底是什么事。以前他出门,多少会说一声,救人也好杀人也罢,如果连着几天不回来,出门前要告诉他去哪儿,大概几天,来不及了就留个字条。现在都问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是不回答,君悦觉得必有隐情。
“你倒是,给句准话……”君悦看他脸色不太好看,“回不来就算了,我就问问。”
靳雨犹豫了这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最近确实有事儿,阁里安排我去别处住着。偶尔会去阁里,但是回不了家。”君悦听了,点了点头。靳雨也不想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吃完饭,他先站起身收拾了碗筷,转身去洗碗了,只剩君悦一个人坐在桌前。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去住?住家里不行住易华山庄也不行?
能去阁里为什么回不了家?
后来他又想,或许是在外面有重要任务,既危险又保密,所以才要这样。似乎很合理,但他觉得说服不了自己,以前这样的事靳雨都会告诉他,这次却不正面回答。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没法多问,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从靳雨嘴里多套几句话。君悦想,或许这次涉及些比较特殊的人,所以靳雨没法多说,大概他自有安排。他觉得这是个很合理的解释,于是起身把桌子擦净,出了门,打住自己的思绪。
实在不能再多想,多想只会心烦。
靳雨洗了碗刷了锅,收拾完顺便打水把脸上的易容洗了,才出去找君悦,见他坐在门口,正凝神沉思,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君悦转过脸,看到刚刚的剑眉利眼已经变成了一副柔和的面孔,长眉不粗不细,不浓不淡,眼角微长,不笑的时候看着很是英气,笑起来眼角微抬,自有几分动人。这才是他真正的容貌,平时在外摘下面具后的都是易容过的脸,只有回到家他会洗掉妆容露出真面目。这张脸没有几个人见过,能看到的只有君悦一人,他也很喜欢看靳雨这张脸。
“想什么呢?”
君悦抬眼冲他笑了笑:“没什么。”
太阳慢慢下沉,挂在远处的山头,天空连同云彩一齐染成了橘红,白鹭悠悠飞去。田里劳作的人收拾东西互相招呼着回家,从他们家门口过去的时候跟他们打声招呼。君悦起身去屋里,很快就回来,手里拿了一支玉箫,坐在靳雨身边吹着。夕阳在箫声中渐渐沉下,夜幕降临,换上墨蓝的夜空。箫声回荡在田园上空,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君悦吹着吹着就习惯性地靠在靳雨身上,靳雨伸手轻轻搂住他,一句话也没有,静静听他吹箫。
夜晚本来很宁静,到了后半夜,这份宁静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君悦打了个寒战,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身上发冷,意识到自己是被冻醒的,缩得紧了些,裹紧被子,想办法让凉意减轻。这时他听见身旁的人带着睡意的声音:“怎么了?”
“没事。”他见靳雨醒了,往他身边挪了挪。
靳雨伸手握住他的手,觉得发凉,这时活动了一下,人也清醒了,又听见外面的雨声。“下雨了,是不是给你冻醒了?”
“有点冷……”
“我去给你换床厚被子。”靳雨说着就要起身,被君悦一把拉住。
“不用了。不是很冷,就是有点凉。”靳雨看他不想换,也不勉强,见他卧在那儿眨巴两下眼睛,心里猜到几分他打的什么主意,于是躺回去,把君悦又拉近了些。君悦知道得逞,顺势让他抱了去,带点得意地笑了下。靳雨听了,有些无奈而无可奈何,在他头上摸了摸,侧脸贴上他额头。
靳雨体温偏高,一年四季身上都是热的,君悦有点体寒,时时喜欢往他身上靠,晚上睡觉更是喜欢往他怀里钻。靳雨时常不管他,躺在自己那边就睡着了,君悦就趁这个时候悄悄钻过去,有时候把靳雨弄醒了,也就抬手搂住他继续睡,不说什么,一来二去就习惯了。君悦被他抱着,也伸开双臂抱着他,感觉像是抱了个暖炉,不觉得冷还挺舒服,头离了枕头靠在他怀里,顺便蹭了两下。
靳雨看着他,问道:“还冷吗?”他摇摇头。靳雨动了动,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安抚道:“睡吧,乖。”
听着怀中人的平稳的呼吸,靳雨出了一口气,一动不动侧躺着,睁着眼看着漆黑而虚无的空中,心里一团乱麻。以后他该怎么办,君悦该怎么办,这个计划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心里都没有一点数。胜算有几成,他不知道。坏处有多大,他也不知道。他只希望这件事对君悦的影响能小一些,别把他卷进这件事。
雨淅淅沥沥下到天亮。靳雨睡得浅,醒得早,看君悦还睡着,悄悄下床,找了个毯子给他盖上,去做早饭。那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让他不经意地皱起眉,一直舒不开眉头。
君悦睡醒的时候被窝里的温热已经散了,床上倒是还有一个窝,身上多了个毯子,倒是不冷,但没靳雨抱着暖和。他迷迷糊糊坐起来,清醒了一会儿,把外衣拉过来披上,去找靳雨。他估摸着靳雨应该在做饭,眯着眼晃到厨房门口,见靳雨散着头发坐在那儿看熬粥的锅,抬腿进去。靳雨转头见他进来,转过身来,把靠过来的人搂住,理了理他头上的几缕乱发。“睡醒了?等会儿吃点东西。”君悦“唔”了一声,没骨头一样依在靳雨身上,好在他不太重,靳雨还能支住。靳雨沉默着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今天要去阁里办点事,一会儿就走,最近是回不来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阁里没事就在家待着,少往山庄跑,也别去找我。”
君悦总给人一种时时在笑的感觉,刚刚似乎还嘴角上扬,一听靳雨这话立马掉下来。他站直了看着靳雨,过了半晌,垂下眼帘“哦”了一声。
靳雨看出他不高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侧过脸看着他。“粥快好了,你去坐那儿等着。”说完放开君悦,回头去照看那锅粥。君悦只能听他的话,刚拉开凳子坐下没一会儿,靳雨给他端来一碗粥和一碟小菜,回过身要走。“秋溟,”君悦叫住他,“你这就要走吗?”
“换衣服,吃完饭再走。”靳雨回头答道。君悦知道上妆易容是他每天出门前必做的事,就不再拦他,也不动筷子,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
靳雨回到卧室,简单梳理了头发,顺手拿起麻绳搓的头绳把头发松松束在后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既不盘发也不散发,好像散漫但也不散乱。然后他起身换上外衣,回去吃饭。出门之前,他还不想易容。
君悦见他回来还是那张脸,疑惑地“嗯”了一声。“今天出去不易容吗?”
“现在又不走,一会儿走之前再化。”靳雨端着碗坐下,“快吃吧。”
“阁里最近来新人了?”吃饭时君悦问道。
“嗯,你不是见过了吗。”
“唔,我就问问。”
靳雨听着话里味儿不对,抬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她不会在阁里待太久,要么去千红,要么离开,我也不想在阁里留个女人。”君悦用沉默来回应他。然后两人又沉默着吃完了饭,靳雨要起身去收拾碗筷,君悦把他拦下。
“你不是有事吗,我来吧。”靳雨看他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去厨房,心中一沉,回屋里化了易容,戴上面具,出门备了马,走到门前。
“我走了。”他抬高声音向屋里喊道。君悦闻声放下手头的活出来,看他已经整装待发,知道是拦不住了,出屋来走到他面前。
“这段时间都回不来了吗?”君悦伸手给他整了整衣服,不敢去看他的脸。靳雨低头看着他,不想答话,伸手把他揽到怀里。君悦反手扣住他的肩,靠在他肩膀上。“早点回来。”靳雨沉默着不回答,偏头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慢慢松开他,抓着缰绳翻身上马,又看了君悦一眼,调转马头,赶马出了院门,在小路上逐渐加速,飞驰而去。君悦站在院门口看去,只能看到远去一个白影和上面那个深色的背影,然后慢慢模糊了,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眼里一点点泛出热流来,很快凉下去,渐渐消在眼里,周围又变得清晰。
他慢腾腾地转身回屋,进屋前又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人和马都已经不见踪影,他站了一会儿,回去接着做没做完的活,之后回到卧室,坐在空荡荡的床上。
被子被人叠过了,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如果不是放了两个枕头,很难看出来是两人一起睡在这里。之前有一段时间,他们总不一起在家,床上虽然有两个枕头,谁睡这儿都占着自己的地儿枕着自己那个,好像身边还有一个人占着地方一样,后来就常常是两人平分一张床,之前的小半年,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让君悦觉得靳雨天天在家理所应当。现在又过回以前那种轮流守空房的日子,他意识到本该如此,靳雨身为夜鹰阁主,天天陪着他才不合理。
不过他还是希望靳雨天天在眼前,毕竟除了他,身边也没有别人了。
君悦在房间里四下看了看,和靳雨走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和他昨天回来之前也没有任何区别,和之前他们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区别。窗边有张桌子,桌上有张镜子,平时在那里梳头上妆。桌角一个白瓷瓶里插着几枝桃花,灼灼地开着,成为屋里唯一的亮色。那是靳雨昨天在山庄后院折的,给了君悦,他就带回家来,将花瓶装上水插在里面。
花谢之前,他能回来吗?
这几枝花开得极好,在枝头密密得簇拥着,还有些将开的花苞挂在枝头,一点绿叶将花衬托得更加娇艳。靳雨折花从来不是随便折的,想来是在花树间徘徊许久才挑了这几枝。他知道君悦拿来插花的瓶子不会大,也不会折很多,但一定会挑开得最好的。自从他知道君悦喜欢桃花后,每一个春天都会给他带几枝桃花。前年春天靳雨到外地去,回来时上阳花期已过,君悦以为这一年就此作罢,没想到靳雨回来后专门从个盒子里给他拿出几枝深红的桃花,一半正开,一半是花苞。他说这花开得晚,是从北地折来的。
花总会落,所以君悦把每一年靳雨折来的桃花的花瓣都放在一起,一年一年分开,花瓣干了,仍有徐徐的香气。
花谢的时候,他或许会回来吗?
下一次花开的时候,还能一起赏花吗?
从窗户看出去,院子光秃秃的,只有一棵细细的树长在窗前,已经冒了新芽要长叶子,那是靳雨去年种的桃树。附近没有桃花,他不想让君悦走太远。
这一棵树确实把君悦留下了,他想看它开花结果,想一直看它长成一棵老树,他可以和他一起在树下乘凉。
现在它还不开花,靳雨说,种下了得等三年。
花总会开,他愿意等。
别处花开花落,他不在乎,他可以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