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日子一晃,眨眼间到了年根,这是成亲后的第一个年,真快呀!周府正月十五的家宴,苏锦只顾望着灯花出神。
周家过年可真忙啊!
请祖宗拜影、儿孙叩拜祖上这是大事。余氏后头就是苏锦,两位长房夫人恭恭敬敬的领着各房子孙给祖宗磕头、祭拜,继而是几房序齿排班给老太爷磕头。除却长辈们,平辈中打头的就是周彦邦同苏锦,带着姬妾给太爷磕头。
周玉簪看到苏锦丁大点人儿跟在余氏后头传送,心中老大不高兴。回去便向孔氏抱怨:“又不是长辈,又不是嫡出,跟在后头神头鬼脸的算个什么。”
孔氏不然:“我的儿,教你个名称,记住喽。冢妇,这叫冢妇。她是长房长媳,人再小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没人越的过去。若是嫡子余氏早把当家理纪的权放给她了,这份家财荫封理应他这一脉继承,到了余氏这就不好说喽。所以我给你寻人家,只挑嫡出长子,没人敢小瞧你,她今日的排场便是你的明日。”
冢妇?怪风光的。如此,便罢了,周玉簪定定的注视着苏锦的一言一行。
入了正月各房不停的宴请。今儿东院儿里,明儿三叔父家,后儿姊妹们小聚,外后妯娌间乐一乐。再外后,有头脸的督管、庄子上铺子里的总管事。虽不是各个都要去,但总有局,总不得安生。
戏文、百戏、杂耍、说书、放烟火,只戏文不光本省,还请了南戏,北曲南戏……竟比街上还热闹。一时说赏,大圆簸箕里几十吊铜钱散开,金锞子银锞子,漫天满地的撒。叮叮当当的响声伴随着下人们的磕头声、吉祥话此起彼伏,周维儒就乐呵呵的看着下人们抢。周家人自然见怪不怪,苏锦多看了几眼便惹得周玉汝排揎,盯住她问她家中如何过年节。
“我家中还是梅花样式的银锞子多,我听闻有人家全用金。嫂嫂,说的可是你家?想你家中热闹更甚?”
死丫头,谁不知你家落金叶子,又讥讽于我。佯装听戏,不理睬!
此番过年苏锦算是见识到周府的奢华与热闹。余氏喜新,阖府铺设一新,满地红毡毯,好几个珐琅大足鼎,烘的屋里头人人脸红扑扑的。余氏头戴抹额,镶嵌碧玉,通体绣金线云锦罩袍,高门贵妇的气派拿捏十足,家下人也都是遍身绫罗新衣。这豪气,怪不得寻常人家走门路,也要把女孩送进来做下人。
吃食自然不需多提,天南海北的菜蔬,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林子里的,海子里的。燕鲍翅参在周家只算寻常,硕大的乌金鲍,余氏闻了闻,嫌腥气便赏了人。不光有正筵,还另摆了一桌‘看食’,枣塔、银丝饼,琳琳码叠甚高,只看不吃。钟鸣鼎食之家,杯盘罗列,奇珍异果,推杯换盏间锦绣团圆。
男人们吃酒、听曲、猜拳玩笑比妇孺们放的开。周府世家大族,兄弟子侄颇多。休憩娱乐、吃酒做客轮着宴请。周彦邦新进去了刑部,擢升郎中令。他正当红,周彦坤指日可待,两人都是众人奉承的焦点,应酬频繁,觥筹交错间,自然忙的不可开交。
苏锦无心应付这份热闹显赫,托着腮暗暗发呆。
十五一过,年就过了,回去给父母上柱香。想往日,父亲还在时,街巷市井定是车马喧嚣,热闹异常。邀约着若男和哥哥带着家下人同游,洒金街上游人如织、鹊桥巷内千种烟火彻夜不休,硫硝味久久不散。千灯巷内双狮绣球灯、拜月求子灯、喜婆婆灯、钟馗嫁妹灯。
还有一种总不灭的滚灯,哎呀呀,千巷流光,万户异彩,那热闹不肖细说。跟着若男的婆子小厮常常是‘祖宗’‘祖奶奶’的左求右告,央告她早些回府。往事如烟,眨眼间,消失殆尽,若男、若男……哎,今日一并化些纸吧……
再看看如今,身处世族大家,同样花团锦簇。可总是要看着脸色,记得规矩,时刻带着约束,佳肴美馔逼着吃也索然无味,这儿的热闹更像是表演。
周家不许不让,也不需要女人出门。从余氏到小姐丫头,她们想什么都只需动动口,自有人跑腿张罗,颠颠儿的亲奉眼前。比如周玉汝,始终信奉她家的就是最好的,其他一概不放在眼中。其他女眷乃至奴仆丫头,多少都有些高傲在身上,这是身为周家人的体面。
余氏掌家,也只是有人情来往应酬,大轿车马抬了出去,她们的眼睛从不看人间万象。打蘸寄名祈福,一应都是委托家中贾天师供奉捐赠。
所以,苏锦摸出了周彦邦的秉性,他认为你不该问的,得不到一个字儿的答复。你说要出门,十次有九次不许。这便是规矩,女不言外,自然而然。如此说来,英若男的事情当真是‘法外开恩’了。
自己想的入神,却不知姊妹婶子们瞧着她笑,周玉汝帕子掩口,只笑不言语。苏锦不知所以然,周玉暖指了指前头的戏文,示意她看。
“娘子执意不肯让,我便跪死又何妨?”
只见王有道扯着孟月华的袖子不撒手,涎皮赖脸的纠缠,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孟氏,后头又唱到。
“同枕共衾似鸳鸯,当年恩爱无偏向。”
词唱的深情,戏子演的传神。因着过年,唱的都是“吉祥戏”,满台人物皆穿红袍营造喜庆的气氛。这《御碑亭》剧情诙谐幽默,不仅结局圆满,又是‘满堂红’的场景,最是应景。家下人都听的有滋有味,就连苏锦也入了迷。
“你是我的贤妻房。”
“咳,罢!”
孟月华一声罢了,更让气氛达到了高潮。哄堂大笑,上头‘满堂红’,地下‘满堂彩’。赏钱如雨点般撒在戏子脚下,一时间热闹非凡。
“所以说,小夫妻相打不要闲人劝,你不劝人家自好,好的像那水中的鸳鸯,难舍难分。蜜里调油,浓的化不开。”
孔氏凑趣,众人都知道说的是谁。可也有人不知道,周玉屏只跟着看热闹,听的懵懂又有三分明白:“二婶婶说的可是大哥哥和嫂嫂?我瞧着也像。”
无心之言又惹来哄堂大笑,袁氏笑骂:“这蹄子,就你长嘴了!”
正笑着,周玉汝带着周玉簪,吆喝着周玉贞和玉暖姊妹来给苏锦敬酒。只说自己年纪小,请她见谅,一口一个嫂子叫的苏锦没法拒绝。知她有意灌她,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喝。女儿酒倒罢了,周玉簪端的是金华酒,周玉贞递的是麻姑酒,到了周玉汝,她更狠,敬的是南烧酒。
苏锦直言不能再喝,周玉汝便佯装生气:“嫂子只吃他们的,却不吃我的,可是还跟我恼!”
好么,这个帽子可不敢当!把苏锦逼的强撑着一口闷,周玉汝见势更起哄:“嫂嫂好酒量,竟没看出来。既这么着,再吃一杯也无妨。一杯是情,二杯是意,三杯你和大哥哥甜蜜蜜……”
“玉汝。”两个哥哥异口同声,先开口的竟是自家哥哥:“别混闹,吃醉了就不是玩的。”
批评她的是周彦坤,从周玉汝开始抹蜜似的唤嫂子,他就知道她下面要作什么妖。掺着酒灌,后头有的罪受。周玉汝不睬,死拽住拉住摇头晃脑的苏锦要灌。
“你嫂子醉了,拿过来,我吃你的酒。”
周彦邦方起唇,这位妹子便不敢再动。周玉汝恍惚,这位哥哥向来冷漠,极少极少为谁出手,此番开口竟是为了小嫂子。想来他看穿自己的图谋,周玉汝不敢放肆也不敢去敬周彦邦。
“丫头愣着干嘛,快把酒递予你哥哥。你嫂子要养身子办正经事,吃醉了你哥哥心疼!”
孔氏好钢口,惹的家下人又是一通笑。她早盯上周彦邦,从开始敬酒,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媳妇子。孔氏心上觉得好笑,恼的时候白毛对黑嘴,斗鸡似的扎煞着翅膀。现时,眼神黏的化不开,才几日功夫,就好成这般?
焰火没看,灯谜没猜,元宵没吃上,花灯也赏不起来。同周玉暖约好的‘走百病’自然也泡汤,能看的热闹一个没看到,晕乎乎的便被扶回房。苏锦是靠着听云肩膀,被听雨搀着回去的。她什么也记得,只觉得天旋地转,怎么回的房自然也不清楚。粉面上两腮酡红,心突突的跳,倒是不作呕,只是咿咿呀呀话多。
苏锦不知他家的酒不同自家的酒,因着父亲本身不喜烈酒,故而自家的酒多为绵软型幽香而醇厚。他家的酒入口香甜甚至有些回甘,可是后劲十足,单是一种便罢了,她哪里知道酒不能掺着喝。周氏姊妹又不肯放过她,当时饮的有多痛快,现在醉的就有多厉害。
开始是晕乎乎的,此时则是彻底的醉了。环抱着林初兰的腰不肯撒手,咿咿呀呀的撒娇撒痴:“姨娘,我想家了,咱们回家吧,回家吧……”
像个孩子般撒娇耍无赖,缠住不松手。丫头端着碗喂它和合汤,她也不肯喝,嘴里念念叨叨的都是回家。把个林初兰弄的束手无策,连声抱怨丫头为何不拦着些,醉成这幅模样。
“回哪个家?”
周彦邦带着一身凛冽进来,外头下雪了,水貂皮的大氅裹进一丝寒气。丫头赶忙上前接过手炉,脱掉大氅。靛青的面上一脸不耐烦,年年如此,为着家宴烦透顶,生生等老爷夫人都离去,他方才脱身。
“回自家。”苏锦不知道谁在跟她说话,自顾自的回答。
“这里不是你家吗?”
“不是。”
“这里是哪里?”
“周府。”
“那你家在哪里?”
“尚书府,吏部尚书府苏家。”
“不是你家你为何在这里?”
不答了,嘴里还是嚷着回家。
林初兰抱歉的跟他赔笑:“大爷,夫人她醉了,醉话不能信,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转而又劝起苏锦:“夫人,这儿就是你家,大爷来了,别混说。”
“不,这不是我家。”
虽然是是醉话,苏锦的执着还是让他有些恼。遂二指抬起她的下巴,问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