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所赐
“嘒嘒——”蝉嘒悠长尖锐的声调在寂静无声的夜晚使本就紧张的几人心情更加紧张。
结缕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脱下了脚上的稻草鞋提在手上,将外衫系在腰间,其他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在蝉鸣声的遮盖下,再加上赤足,众人踩水的声音不甚明显,七八人的小队也并不显眼,结缕走在最前面打头——结缕强硬地要求下,谭献也不得不妥协了。
并不算她任性,结缕心中有自己的成算,乱世之中,但凡有点抱负的高位者都会禁止手下人屠戮妇女儿童老人,她一人就占了俩,就算被发现了,士兵中的弓箭手也不会轻易向他们射箭,就算对方执意要诛杀他们,也必定会犹豫几刻,就这几刻,就是他们活命的机会。
无论怎么算,这样做都百利而无一害。
众人在紧张沉默中无惊无险地在蝉鸣和河两岸枯黄的茅草的掩护下过了江,没有一个人发出异动拖后腿。
谭献眼睛炯炯发亮,带着精光,结缕仰头看他,而后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沉默。再老实的人,也会有一点点的野心,她想,这不是什么坏事。
接下来的难题就是,该怎么掩盖他们难民的身份,依照之前得到的讯息来看,如果他们的被发现,最终还是死路一条。
结缕满腹愁肠,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群星微弱,月光隐约发红,荧惑守心,长庚伴月,不祥之兆,今年恐生战乱,人口怕会大减,她皱紧了眉头。可怜的只有天下百姓,天灾之下,也从来没什么众生平等。
“长庚伴月,天愿人死。”她喃喃自语道,“我有法子了。”
“结缕,你说什么?”谭献声量高,未听清楚结缕的低语,于是弯下腰问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结缕开口道,“天地人,天排第一人居后,人惧天,世间普遍如此,我说,我能上达天听,是上天之使,你如何证伪?”她紧盯着谭献漆黑的瞳孔,略显轻佻地问。
“那神迹呢?”谭献开始有些兴奋,而后泄了气般,紧张问。
“神迹?”结缕笑,“需要神迹的,不是我们,谭叔。”
只要她抛出一个引子,自然有人会去制造神迹,奉她为祥瑞,彼时,他们都能活。
“我知道了。”谭献不是什么蠢人,思索几刻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钱伯伯,我之前看到,你背囊中有一块用油纸包着的金墨……”结缕眼睛一撇,又想到一个主意。
钱世明犹豫了一会儿,取出墨块递给她,笑呵呵地说道:“以后可得给我送块更好的。”
“当然。”结缕接过墨块,转身回道。
“娘,把那块岫玉给我。”结缕向林春妮伸手到,林春妮连忙从怀中掏出那块半个巴掌大的青色圆玉,结缕接过后将这块玉递给谭献,“谭叔,雕些水浪刻个字能做到吗?”
“可能不会太好看。”谭献接过玉犹豫了一下,他之前会些木匠活儿,雕工是有一些的,但不多,雕玉,应该也有些共性没?
“在正面刻个‘江’字,再整体雕些浪花水纹便好,不必太精细。”结缕松了一口气,俗话说的好,天然去雕饰,“二牛哥哥,从河里抓条鱼吧,我记得你以前最会捞鱼了。”
“得咧!”二牛做了个滑稽的动作就去河里抓鱼去了。
结缕又抬起头,天命,多么有诱惑力的词眼,教王侯将相立马迎,不重千金。庶民,在这乱世,生存就已是难上加难。
她自找了个地方歇息,不想多想,不久,二牛就捧着两三尾瘦弱的鲤鱼过来,结缕接过的动作有些凝滞,她心中有一股怪异之感一闪而过,但她没抓住。
谭献还在一个角落里拿着匕首雕玉,趁这个时间,结缕拿出她一早从河边捡到的扁平石头,条件有限,也只能拿这充当砚台了。她思虑再三,有些羞恼,从包袱中取出了自己的小衣,裁出了一整块红色的布料,没办法,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布料了。
钱世明这时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支毛笔。
结缕一脸惊诧地接过来,不解地问:“钱伯伯,你不是,你不是最宝贝这支笔了吗?”
“是啊。”钱世明负手而立,回忆起了什么,感叹道,“然天命神迹,合该用上好笔好墨,我惭愧,汲汲营营,却无好墨,有这支好笔,也算了了。”
这支笔的确称得上是好笔,杆似犀牛角,须同仙鹤羽,一看就价值不菲。配这块劣质的金墨,有些糟践。
从前我无用,如今亦无用。钱世明心想,百年之后,也只有这支笔能与他合于一坟了。
“谢谢你钱伯伯,我用完就还你。”结缕边磨着墨,边跟他说道。
钱世明微微点了点头,又回到人群中了。
结缕小心翼翼地蘸上墨,金色的墨汁从笔尖坠落,滴在石头上,她在石头边缘刮了两下,不消思索,便提笔写下一句诗,写罢,她将那块墨用油纸重新包了起来,走到水边,把毛笔洗干净后,将二物一同还给了钱世明。
她走到谭献身边见玉已经刻的差不多了,便在他旁边伫立了一会儿。谭献一抬头见她,冷不丁吓了一跳,将刻好的玉交给了结缕。
见结缕还伸着手,他不解地问道:“还有什么?”
“匕首给我。”结缕面无表情地接过匕首就转身,谭献心中不免泛起了嘀咕。
只见结缕干脆利落地将一条鱼开膛破肚,取出鱼肚上的软肉,用石头凿成肉泥,将肉泥涂抹玉全身,而后用捡来的蚌壳碎片细细打磨着玉上雕花处锋利的地方,良久,那块玉终于略显得古朴了一些。
结缕将那块玉洗净后,举起那块玉,对着月光观察,细细看过几遍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因为油脂的原因,那块原本没什么水色的岫玉变得莹润起来,不仔细看的话,旁人怕是会觉得是块价值不菲的古玉。
她用那方艳红的绢布卷了几卷将玉包在里面,一齐塞进了一尾相对肥大一些的鲤鱼口中,还用细棍戳到了鱼腹深处才放心。
见一切准备就绪,她便又找出她们母女行囊中的长针,用石头压成了钩状。
到这时,就连谭献也看出来她想干什么了。
“明日你们先藏起来,待明早过后,一切便可见分晓。”结缕叮嘱道。
“那你呢?”谭献发问。
“我……”结缕勾起唇角,“自是演一场大戏。”
谭献和众人当然是不同意,但结缕心意已决,细细跟他们陈述此中利害后,众人还是妥协了。
林春妮几人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看她,仿佛这样她便能回心转意一般。只可惜结缕并非会因为几个眼神而心性不坚。
天命,江都郡王,希望你喜欢我送你的大礼。结缕盘坐在河边,她勾起唇角,看向月亮,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次日清晨——
结缕老神在在地握着一根木棍望着河面,仿佛看不见她四周围着的士兵,其中一个士兵实在没忍住,呵斥了一句:“我们不接受难民了,快回到江对面去,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见结缕置若罔闻,他不由得觉得有些丢面子,脸色更黑了,忍不住冲了上去,就在他手快抓到结缕衣领时,结缕终于回头了。
他立马停住了他的动作,低头撞入结缕清凌凌的眸子里,她的瞳孔黑漆漆的,仿佛里面搁置了一眼冰泉,冰的他浑身热血倒流。
结缕站起身来,她进一步,那人退一步。
直到上了河岸,她才拂一拂衣袖,开口道:“吾乃天使,特奉上天之敕令,下达天听。岂敢造次?”
那群官兵面面相觑,俱都哄笑了起来。
“天使,就你这小娃胚子?还是个女的?”
“上天生男女,不教分贵贱。”结缕不管他们如何哄笑,只淡淡开口道:“坏了郡王的大事,小心你们几人项上人头。”
“哈哈哈哈……”他们正要嘲笑,却被结缕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吓住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给吓到了,又想说些什么,却被结缕打断了。
“鱼上钩了。”她无缘无故说道,说罢不再理会他们,回头走下河岸,到了水边,捡起用木棍支着的简陋鱼竿,只见那绷紧的棉线上果然扯着一尾白鲤。
她走上岸,扯下那条鱼捧在手上,众人的关注点却在那鱼钩上——那竟然是个直钩!
“此鱼天命所赐,只赠帝星。”结缕昂首挺胸,悠悠开口道,“吾要见江都郡王。”
那几个兵有些慌张,相互耳语了几句后,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看上去像是其中的首领,上前来,只见他斟酌着开口:“就这条鱼,能证明什么?”他们带着些怀疑看向结缕。
结缕也不跟他们多话,抽出腰上的匕首,将鱼从头剖到尾,一道血液飞溅到了她的眉骨上,流到了眼睛里,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似神似鬼。
与此同时,一卷红布从鱼腹中掉了下来,为首的那士兵顾不上惊讶,连忙那东西捡了起来,一块玉却滚落到地上。
将那湿掉的绢布展开后,上面赫然写着十个字。其他人见为首那人如同石雕般没了反应,一个个凑上去,却又都没比那人强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