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灯节回来,郑绥手提兔儿灯穿梭在廊檐下,脑海中全是阿姊说的话。那人姓甚名谁阿姊都不知,却芳心暗许,如果他真有家室,阿姊怕是要肝肠寸断。
四下无人,郑绥小声问闲云:“江川可还在金吾狱中?”
闲云道:“三娘子,您要去见江庶人?您与他可是从未有过交集,若被人发现可是会出大事的。。”
“你只告诉我他在不在就行。”
“在,不过再有半月就要启程去往甘州,娘子若想见他,奴马上去安排。”
郑绥思索半晌:“你悄悄地,别让爷娘发现,点心茶水都要最好的。明日一早,跟我去金吾狱。”
闲云点头,正欲离开去准备又被郑绥拉住:“备两顶冪篱。”
郑绥吩咐完后回到屋内,从枕下掏出一把匕首,目光冷冷:江川,事情成败就在于你了。
次日清晨,郑绥扯谎说去参加张二娘子的诗集,半路转道去往金吾狱。她紧张的手心出汗,一路心惊胆战,生怕被熟人发现。
舆车停下后,闲云撩起帷裳:“三娘子,按您的吩咐已到金吾狱前街。”
郑绥戴上冪篱,搭着闲云的手臂从舆车上下来:“闲云,拿上茶点随我来。”
前街与金吾狱相隔不过百米,但郑绥故意绕道而走,饶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来到金吾狱前。金吾狱为历朝历代关押犯人之所,阴暗湿冷,江川好歹是前朝皇室,该有的待遇并未减少。
郑绥上前对狱卒道:“劳烦通报,我来探望庶人江氏。”
狱卒闻言面面相觑,头次见到有人敢来探望江氏,壮实些的狱卒问郑绥:“这位娘子,不是我们不让您进,这金吾狱您也知晓是何地,没有圣人或是皇太孙的手谕,无法入内。”
郑绥可怜兮兮的说道:”金吾狱的规矩我明白,还请你通融一二。或者,劳你跑一趟,问问皇太孙可否愿意见我。“
狱卒左右为难:“娘子,通融自是不行,至于让皇太孙见您,我想他是不会来的。”
“你只需告知他郑家三娘来探望江川,他一定会来。”
狱卒极不情愿的骑上马朝皇城方向而去,郑绥站在原地静静等候,闲云悄悄问:“娘子,皇太孙知道那郎主也会知道....“
“我可不是为江川,是为皇太孙而来。”
她想了一整夜,想知道阿姊心悦之人的底细,唯有接近皇太孙,他领兵打仗,对于武将是了如指掌。只是...她还从未接触过皇太孙,不知是否好相处,实在不行就用苦肉计,再不行就只能使美人计了!
万俟朔商议完朝事回到东宫,就见元复一脸严肃的站在门口等他,询问道:“何事?“
“郑三娘子去金吾狱探望江川,被狱卒拦下,问她要手谕拿不出,扬言让您去见她一面。“元复答道。
“她要见便让她去。”万俟朔脱口而出,随后又愣住:“她说要见孤?”
元复颔首:“是。”
万俟朔收回刚要迈入殿内的腿:“随孤去金吾狱,让狱卒把她放进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她见完江川再把她带来见我。”
元复不解:“太孙这是何意?”
万俟朔嘴角微扬:“郑铭章经历过宫变后,回去必定告诫过子女不要再与江川有瓜葛。郑绥真想见江川,那郑铭章必定会陪同,也会事先来经过孤和大父的同意。她一未出阁的女娘,与江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流言传出去,对她百害而无一利。再有,她没有手谕,大可回府去和郑铭章说,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说要见孤,她明摆着是冲孤来。“
狱卒先回到金吾狱,毕恭毕敬的请郑绥入内探望。这与郑绥事先预想的并不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
去往江川住所需要穿过牢房,狱中昏暗,郑绥与闲云相互搀扶着行走。到了江川住所,狱卒替她将上锁的门扉打开,郑绥提着装有茶点的食盒走入屋内。
褪去华冠丽服的江川听见背后传来的开门声,以为是来给他送吃食的狱卒,头也不回的说道:“我不饿,拿走。”
郑绥将食盒搁在桌上,不咸不淡开口:“是我。”
江川身躯微微一震,连滚带爬的从床上起来,痴痴地看着郑绥,不敢相信她会突然来看望自己。
“你...不用觉得奇怪,我是替二阿姊来探望你的。”
江川受宠若惊:“你来,万俟狗贼没有为难你吧。”
郑绥闻言不悦的皱起眉头:“江川,谨言慎行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么,不要妄图为呈口舌之快而胡言乱语。”
这是万俟家的地盘,说不准暗处正有人监视着她的举动,帮着万俟家说话自然不会出差错。
江川赶紧走过去,打开她摆放着的食盒:冷蟾儿羹、烹牛肚、玉露团都是他平日爱吃的。
郑绥从袖中取出银针,挨个在食物上试一遍:“没毒,放心吃。”
江川见状,冷下脸来:“你...这样是想证明,没在菜里下毒,不会帮万俟家来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圣人宽厚仁心,答应我阿耶不杀你又怎会出尔反尔?更何况,他要杀你,那日在大殿之上便可动手,何必再用这般腌臜的手段。“郑绥被江川的话说的心中冒火。
江川连忙向她赔不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二姊近来如何?”
郑绥平心静气道:“你放心,她好得很,能吃能喝能睡。”
“那就好,是我连累她...”
“江川!这话你休要再提起,你若常把这事挂在嘴上,二姊才是真真被你连累。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你们再无瓜葛。”
郑绥拂袖而去,脸色因气恼变得绯红,狱卒还再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忙说:“郑娘子,皇太孙在前头等您。”
郑绥点头,狱卒摆明是在偷听他们对话,倘若江川这糊涂蛋无缘无故攀扯,以后去甘州再做点什么惹圣人不快,不就要牵连到自己。幸好方才呵斥他,又夸圣人,这样一来宫里应该就不会怀疑。
见江川只是她计划中的一环,本想假借探望江川为由让皇太孙见她,不曾想对方居然点头答应放她进金吾狱。江川头脑简单好对付,皇太孙连面都没见过,只听阿耶说起过,颇有才华,文韬武略,剑胆琴心。可她不这么认为,能蛰伏多年引而不发,肯定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不好应对。
万俟朔耐心的等待着郑绥,他已听狱卒说了方才屋内的情形,想起初遇时她狡黠的模样和能言善辩的巧嘴,不由的嘴角上扬。
郑绥刚进前院,就发现阿姊的意中人也在,心一慌,险些被门槛绊倒。郑绥心想,难道他是皇太孙?不会真那么巧吧。
元复上前:“郑娘子,殿下已在内等候多时,请随末将入内。”
郑绥含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多谢。”
里头比狱中宽敞明亮许多,但却摆满各种各样的刑具,像是用来提审囚犯的屋子,让郑绥不禁想起宫变那日的情形,心底传来恐惧感。
月白色银丝长袍,金蟒点缀,头戴麒麟纹镂金小冠,腰间蹀躞上点缀成色极佳的和田玉。他背对着郑绥,骨节分明的双手负在背后,静静立于桌案前。
郑绥瞪大双眼,她清楚看见他左手手背上的疤痕,与印象中的那位将军一模一样,难道....转过身来的一刹那,郑绥吓得差点跪倒在地上。
万俟朔戏谑的挑眉:“郑三娘子,听说你要见孤?”
郑绥慌忙跪下,支支吾吾的说出两字:“殿下。”
“孤听闻你没有手谕却想见庶人江川,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别人避之不及,你为何还敢来看他,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关系?”
郑绥辩驳:“殿下慎言!您这话出口,便是在污人清白。江川是臣女先前名义上的姐夫,再有半月他便要启程去往甘州,阿姊心善想来见他一面,把事说开做个了断。可惜阿姊宫变之后整个人就病恹恹的,只能托臣女替她来金吾狱。”
万俟朔自然不信她这套说辞:“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阿姊既要退亲,不应该让你爷娘来说?何必让你们未出阁的小娘子自己来说?你说我污你清白,你独自来看望江川,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郑绥咬牙切齿道:“殿下,您是不知,当初定下这门婚事,二姊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愿嫁给江川。江川这人好色贪婪,庸庸碌碌,与殿下您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说句大不敬的,您若是我阿姊,可愿嫁给这样的郎君?爷娘心慈,倘若让他们出面,江川定是不会死心,唯有阿姊出面才能快刀斩乱麻,让江川彻底死心。“
万俟朔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面:“郑尚书教女有方,把你教的巧言令色,能言善辩。”
“多谢殿下。”郑绥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低下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疼的她眼泪汪汪。
“郑娘子,客气....”话还在嘴边,就见郑绥哭得梨花带雨:“你哭什么?”
郑绥抽抽嗒嗒的说:“殿下方才提到阿耶,臣女怕您告诉他今日之事,回家要挨手板子。”
万俟朔被她的话惹笑:“行,孤答应你不告诉郑尚书。你先回去,以后不要再来金吾狱了,不干净。”
郑绥如得特赦令般立马起身,欣喜的说道:“多谢殿下!”
万俟朔听得出来,前头说这么多话,唯有这句是发自内心。吩咐元复将她送出金吾狱,自己则去找江川问点事。
元复领着郑绥出去,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扭过头,发现郑绥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郑娘子,你....”
郑绥问他:“这位将军,今日你我是第三次见,还不知您叫什么名,小女得好好答谢您和皇太孙殿下。”
“某元复。”
出了金吾狱,郑绥紧绷着的身体才舒展下来,拉起闲云飞快的往自家舆车方向跑。
万俟朔来到江川处,他正抱着一方罗帕拼命嗅上头的味道,表情猥琐,眼神贪婪。见万俟朔来,立马将罗帕收到袖中。
“拿出来。”万俟朔伸出手。
江川颤颤巍巍的将罗帕递了出去,万俟朔展开一看,上头绣着两朵栩栩如生的海石榴。不用想也知道,这罗帕是郑绥不慎遗落在这的。
万俟朔面无表情的说道:“你喜欢郑绥?”
江川眉毛下垂,额前紧皱:“是,春日宴上我对她一见倾心,可造化弄人,阿娘误以为我喜欢郑纯。我心里放不下郑绥,像她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娘,天底下哪还能再找出第二个。罗帕是她不小心掉落在此,可否还给我,让我留个念想?”
万俟朔慢条斯理的说道:“你说郑纯知道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么?啧,本来念及你痴心一片,成全你。但仔细想,孤的太孙妃怎容他人臆想?”
话音落,他转身走出江川住所,江川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许久才回过神来。
郑府,郑绥正大口喝着茶水,与万俟朔交锋弄的她口干舌燥,不光如此,还吓没半条小命。
她遽然发现,先前想的答案都得到了证实,唯一没猜准的,是那人的身份。自己只将他当作普通的将军,能说动万俟鹤改变主意的又怎会是一般人。那时过于惊慌,回来后竟未仔细梳理。
郑绥放下茶盏:“闲云,元这个姓氏可是蓟州当地的?”
“娘子,这奴就不清楚了,家中烧火的老嬷嬷是蓟州人士,不如问问她?”
郑绥自然不会明着去后厨找老嬷嬷,她道:“阿姊近来脾胃不和,我亲自去后厨,为她做碗粟米粥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三娘子下厨,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后厨奴仆纷纷站在门口等着看她“大显身手”。
用束袖将宽大的衣袖绑起,露出洁白的玉臂,粟米是早就淘洗好的,步骤极为简单,只需将粟米倒入鬲中,再加入适量清水,用小火慢慢煨即可。
郑绥借口火太大,与烧火嬷嬷交谈,轻声低语:“嬷嬷,你可以蓟州人士?”
嬷嬷愣住:“老奴娘家是蓟州,嫁人后随夫来了长安。”
“那你可知元氏?”
嬷嬷闻言,脸色骤变,忙低下头往灶底塞柴火。
郑绥捕捉到了她异样的神情:“嬷嬷,我知你是不敢说出口,可这事对我很重要,烦请告知。”
嬷嬷抬头,警惕的看向四周:“请三娘子遣散众人,否则老奴绝不开口。”
郑绥起身,疾言厉色道:“你们乌压压的站在这,是等着看我笑话么?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见郑绥发火,立马躲的远远的,嬷嬷见人都离去才开口:“三娘子,老奴不知你是出于何事打听元氏,只一句,今日不管你听到什么,都当作不知情。”
郑绥爽快的答应,老嬷嬷继续往下说:“元氏,出自拓跋氏,归顺先朝后改姓元。蓟州地处边关,常年战乱,元氏靠着领兵打仗才有这一席之地。”
“那嬷嬷可知元复?”
“元复,元家二郎,复乃失而复得之意,娘子可知为何?”
郑绥摇头,嬷嬷又说:“因为他是阴生子!元将军的原配夫人辛氏在七月身孕时,被家中姨娘下毒害死。下葬时,棺内传来婴儿啼哭声,元将军叫人开棺,孩子躺在里面嗷嗷大哭。”
“阴生子...”郑绥呢喃道,她不是不晓得阴生子,只是没想到元复的身世竟如此骇人。
“元将军觉得这孩子来的不祥,将他丢于荒山之中。荒山之中尽是豺狼,元二郎命硬,被山中樵夫发现,樵夫怜他,将他带回家中养育。自他出身后五年时间,元家怪事频发,元将军请来道士卜卦,说元二郎是魔星转世,他们却将他遗弃在外,这是受了诅咒。唯一解决之法便是将他寻回,好吃好喝供着,元将军赶紧派人去寻,终将二郎寻回。那樵夫见他们抢夺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自是不肯,一番争论下,元将军居然拔剑杀了樵夫。”
郑绥惊愕道:“元将军他这手段未免太过卑劣,元复到底是他亲骨肉,当初嫌他是阴生子弃之如履,遭了事又想起他来。”
嬷嬷回道:“养娘哪有亲娘好,可元复的遭遇让他将樵夫视作亲阿耶,他蛰伏多年,故意与元将军亲近。后来以同样的方式,杀了元将军...”
郑绥被这段话吓得脸色发白:“他...杀了自己的阿耶?”
“是,但蓟州百姓都知他的心酸往事,联名上书求知州饶他一命。命虽保住,却被元府赶了出来,自此颠沛流离。幸好他武艺了得,投军后展露锋芒,被皇太孙所赏识。”
郑绥内心久久无法平复,阿姊如果知道是否会像她一般吓得浑身冒冷汗?她不敢多想,粟米粥已烹制好,郑绥谢过嬷嬷后,端着粟米粥去往郑绮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