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三)
陈名似是没有想到,一时呆住了,方才流下的泪还挂在腮上。
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我与你有着截然不同却本质相似的经历,你的苦闷,你的怨恨,你的感动,这些我都懂,并且曾经经受。
“我也不是什么幸运的人,出门前看过黄历说明明是个诸事皆顺的好日子我却依旧很倒霉。我更不是什么幸福的人,我甚至比你都不如,我连日月星辰花草树木都从不曾拥有过。
“我从一出生,所拥有的就只有无尽的压迫与灾祸。我也曾在漫漫长夜里质问我的命运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也曾怨恨一切,甚至是我自己。但是陈名,我们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命运对自己不公而去让别人拿性命来偿还,他们并没有错啊。
“命运已经注定,我们或许无法反抗,但究竟是笑着好好活下去,还是流着泪离开这片天地,选择权总归在我们自己手中。我曾经也想过离开,但我太怯懦,只能选择前者。我以为这条路会很难走,但走着走着慢慢发现,似乎也没那么难。
“陈名,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能懂,我相信当日雪地里那位红衣娘子也一定会懂。我说这些,无非是想说,这世间你并不孤独。
“倘若你选择放下过去,继续往前走,我相信你一定能走到天光长明。倘若你选择离开,我也祝愿你能够在另一片天地里走到繁花遍野。”
玄翎向他笑笑,向袖中取出一只玄色的铃铛放在他手里,而后转身坐了回去。
陈名依旧呆呆地站着,脸上的泪痕已干,再没流下新的。
“陈名,我不知道你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开心,还抢走了你唯一的支撑。”
这声音……是卫殊?!
原本呆愣的陈名闻声立刻转头去看,此刻卫殊已清洗干净面部的血迹,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公子你……”陈名难以置信道。
“方才你所说的我都听见了。今晨你进来送酒走后,王浩告诉我酒里有毒,说定是你下的,我不相信,于是与他商议演了这出戏。
“王浩给我吃的药药效能够维持四个时辰,因此未时四刻我便醒了,倒是将屋里那位守着我的班头吓了一跳,我向他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恰好林参军派了人过来,命吴班头直接带我过来铃州狱,我们到时,王浩他们也刚到不久。
“而我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承认是你下的毒。那一瞬我是有些意外也有些气愤的,然而更多的是难过。我以为我们一同长大早已情同手足,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加害于我。
“当你开始述说因由时我才发觉错并不在你,是我太愚笨,十六年竟从未感受到你的苦闷,还抢走了你视为精神支柱的红叶娘子。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怪你,但我还想求你,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其实在我心里一直都将你视作兄长,如今我也可以去求父亲,让他收你为义子,你我便可名正言顺以兄弟相称,往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轻视于你了。”
言及此,卫殊拱手躬身向陈名行了一礼:“兄长可愿原谅小弟?”
陈名一时仍未从震惊当中缓和过来,但卫殊的手刚一抬起他就条件反射似的立刻跟着俯下身去:“公子不可——”
卫殊见他如此,立时松了眉头,抬起头高兴笑道:“兄长这算不算是原谅我了?”
陈名看着他喜笑颜开的样子,不由得轻轻叹出一口气:“你啊,还是如儿时那般,被老爷责骂后我只用一根糖人就能将你哄好,而今也像是从未长大过。”
卫殊微微一笑,眼里尽是暖意:“听过你和那位小娘子的话后我才明白我真的很幸福,身边的人包括你都待我太好,我才能够一直长不大。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只能很小就学会我至今也没学会的所谓为人处世之道。
“我很幸运能够不长大,但我希望——不,我相信,你会放下过往,重新做回孩童。我们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可以自由奔跑着穿行在街巷中,不过这次,糖人我给你买。”
两行泪无声滑落,陈名半晌没有表情的脸此刻终于有了笑意:“好。”
这个字,一直在旁观的林刺史此刻也想说,并且真就这么办了:
“好!”
这字一出口,在场的众人都被惊了一吓,林刺史的亲儿子无情吐槽:“爹你干什么啊我们这正感动于兄弟情深呢你就‘好!’好什么好,好好的气氛都让你给整没了还好。”
林刺史嘿嘿一笑:“我这不是高兴嘛,来之前我还以为今天这案子是无情的蓄意谋杀,没想到是悲戚却又饱含暖意的兄弟情深,多好的日子,多好的俩兄弟,这还不好?”
众人一同笑起来,然而很快这笑声中就夹杂了一句寒气刺骨的话:“好是真好啊,只是诸位,这里是铃州狱,案子,还是得办。”
这话说得也好,这下谁也笑不出来了。
玄翎拿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祭风:“我说冰块上仙,你带着这张嘴活了三千年真没被打过?”
林盛理了理身上的官袍,清清嗓子庄重道:“诸位安静了,现在继续处理案子。
“陈名,下毒谋杀卫殊虽未遂,仍不能免其罪,只是此案并未造成不良后果,着令其于铃州狱拘留十五日,小惩以大诫,不予上报。然需保证日后必不再犯,否则将严格按律处置。”
陈名闻言叩谢道:“陈名谨遵上官教诲,日后必不再如此。”
林刺史欣慰一笑:“办案嘛,当松则松,也无乎不可,盛儿这小子颇有我当年的风范哪。”
玄翎嘻嘻道:“想必刺史伯伯年轻时也如林参军一般意气风发英俊帅气吧。”
林刺史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那是,想我当年——”
“哎呦您这都想了多少年了,我跟我姐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别霍霍人家小妹妹了。”林盛再度无情嘲讽道。
“嘿你这小子……得,这案子到这算是告一段落了,为父高兴,不同你计较,走,咱回家!”
玄翎赶紧道:“别别刺史伯伯,先去鹊铃园吧,您看这案子也破了,也还要送红叶娘子回香云楼,此刻时辰尚早,不如先去逛逛一起吃吃饭庆祝庆祝?”
祭风嗤笑:“合着意气风发英俊帅气就是为了这啊,你还真是会庆祝。”
玄翎咬牙笑道:“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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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鹊铃园。
王浩向林刺史辞别道:“上官,我上观云亭练练书法去,先走一步了。”
卫殊哈哈笑道:“我倒是好奇你能练成什么样子。上官我也去了,诸位,告辞。”
林刺史拦住二人:“一个时辰后到迎宾楼去,咱们吃饭,啊。”
二人应了便离去了,林刺史吩咐林盛:“盛儿,去送送红叶姑娘,为父也上观云亭,听曲儿去。”
林盛转头问祭风:“祭兄,你去哪里?”
祭风道:“千山亭。”
“千山亭?陈名提到的那处亭子?”
“正是,”祭风点头道,继而一臂拦下准备溜走的玄翎,“你家公子都走了,防止你被谁拐卖了去,同我一起去千山亭。”
玄翎:“……”
我上辈子做了多少恶事这辈子才能遇到你……
“敢问冰块上仙,去千山亭做什么?”玄翎不解道。
“千山亭不急着去,先去观云亭。”
“?去听曲层吃饭?”
“……请问你的脑袋里除了吃还有什么?”
玄翎嘻嘻笑道:“还有睡。”
祭风:“……你赢了。”
玄翎噗嗤一下笑出声:“好了不逗你了,上仙你喜欢诗吗?”
祭风倒是有些意外:“你也喜欢?”
“那是,可不要小瞧我!诶,都来观云亭了,不如去吟诗层吧,带你见见我崇敬之人。”
“哦?你还有崇敬之人?”
“……会不会说话啊你,告诉你吧,他就是名满伏灵大陆的大诗人尘息,厉害吧?”
祭风道:“的确有所耳闻。传闻他七岁便会写诗,十八岁进士及第,以诗文闻名铃州,而今二十五岁便已名满整片伏灵大陆,乃奇才也。”
玄翎欢喜道:“既然你知道他,那么就走吧!”
“谁说要去了?”
玄翎疑问还没问出口,便被祭风拎着衣袖转进了第四层的衣装层:“?”
而后玄翎一直是疑惑不解的状态,偏头看着祭风取下一堆红裙在她身前比,比到一件合适的之后丢给她:“去换上。”
玄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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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千山亭。
“弹首曲子听听。”祭风在亭中坐下,用下巴指了指石桌上那把琴。
这时玄翎终于说话了:“敢问上仙究竟想做什么?又是给我买裙子又是让我弹琴的?”
“看不出来?那我直说吧,我对你有意。”
“……您这语气好似十个刽子手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说的,你们上云仙界都管这叫有意?哄鬼呢?”
“你不就是?”
“?我是什么?”
“鬼啊。”
玄翎愣了一瞬,随即干笑两声:“哈哈,哈哈,您您您……您是在说笑对吧?”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不是。”
“……”
祭风解下腰间佩刀置于桌上,开门见山道:“陈名说的那位红衣娘子,就是你吧。”
“……我就不该接陈名那茬,这下好了,他得救了我反而引火上身了……”玄翎愤愤嘀咕道。
“你说还是我帮你说?”
玄翎两眼一闭,呼出一口气:“得,我说。”
“我的确是那日的红衣女子,我也的确是鬼族人。我原本想着等我十八岁就能来人间亲眼看看尘息诗里的明月与落日,却不曾想我并没能等到那一天。
“与陈名相遇那个落雪的冬日,是我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萤烛鬼域。我到铃州后,才发现我所期盼的清风扶枝、日照红梅,都已永久地成为了过去,而我连一眼都不曾看到。
“那一刻我忽而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过往的十七年间,我所能依靠的仅仅只有尘息的诗。我借着他诗里幽暗的微光一直走到他所在的鹊铃园,我才知道观云亭原来竟那么高,高到我抬头望却怎么都望不见照耀我的那轮明月。
“鹊铃园里人声鼎沸,数不清的楼阁中暖黄的灯光照彻整座园子,可我却看不见哪怕一点点光。我买了一壶酒,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走,就到了这座千山亭,而这亭中,恰有一把琴。在鹊仙桥上,我遇见了同样看起来悲戚惨淡的陈名。
“我想他必定能够懂得我的苦闷,便邀他至千山亭,将心中悲凉注于琴音之中,他拔刀起舞,与我相和。正如他所言,那日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临别时,我以一只玄铃相赠。
“今日铃州狱中我给他的那只铃铛,与先前的毫无差别。那日遇见他时我并未用我真实的相貌,而是幻化成了我妹妹的样子。
“上仙想必已经能够得知,香云楼的红叶,正是我的妹妹。现在在你面前的我,也不是真正的样子,我比妹妹大一岁,身形自然也比她高些。至于我为什么要假装是王浩府上的丫鬟,答案想必很快就能揭晓。”
祭风静静听着,沉默半晌,开口道:“请问娘子芳名?”
“玄翎。”
祭风:“?现场取名?”
玄翎失笑:“是令羽翎,不是金令铃。”
一向不擅长安慰人的祭风继续努力找话题中:“……你家取名字都是以颜色开头?”
玄翎道:“非也,我原本的名字叫亭郁。”
“哪两个字?”
“亭亭玉立的亭,郁郁葱葱的郁。”
祭风略微皱眉道:“怎么取这个郁字,不好,不如改作遇见的遇。长亭遇故人。”
玄翎一下被他逗笑了:“冰块上仙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只听林盛那傻小子叫你什么纪上仙还是季上仙的。”
“祭风,祭奠的祭,清风的风。”
玄翎笑道:“你还说我,你的名字也不好,叫什么祭风,叫济风才好,周济的济。予我济清风,何等豪迈洒脱。”
二人闲谈间,忽见一众人自不远处的香云楼蜂拥而出,便知又有事情发生,交换眼神后起身前往,路上拦住一郎君询问情况,那郎君道:
“是祭上仙啊,您快去香云楼看看吧,林参军和红叶娘子被人下了迷药晕倒了,据说被发现时都已过了两刻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