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兽先祖
黑白熊猫现身那一刻,就连这位见多识广的崔师兄也跟着一怔。
他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头胖熊,暗自啐了口唾沫:“真是晦气,怎么会是你这玩意儿,还以为来的是哪位隐世大能,识相点滚一边去。”
胖熊似乎摔严实了,在满是落叶的草地上滚了一遭,浑身脏兮兮的,毛发却油亮顺滑,夹杂着枯草碎屑,看上去滑稽万分。
忽见它抖了抖那对毛茸茸的圆耳朵,伸出黑乎乎的大胖熊爪抹了把脸,这才抬起一双自带黑眼圈的熊猫眼,仍有些木讷地盯着人看。
迷迷糊糊的,好似灵智未开,听不懂人言,犹如刚睡醒一样。
荼玉薄唇微张,也是跟着怔愣一瞬,她不下三番五次见过这头大胖熊猫。
据宗内众师兄传言,这头看上去蠢兮兮的胖熊,已是御兽宗内元老级的灵兽,荼玉被捡回宗门时,这头胖熊便已经住在小竹峰了。
都说这头胖熊好逸恶劳,闲来无事喜欢在宗门内瞎溜达。
上次荼玉在院中剥笋时,就曾瞧见这头胖熊在院门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犹如监工一般。
胖熊不请自来,荼玉万般无奈只得抛出一截鲜笋,胖熊吃不了兜着走,叼着一大包鲜笋扬长而去。
尽管崔礼对这头胖熊恶语相向,却不见胖熊作出任何回应,只见它依旧蹲坐在枯叶堆中,耸了耸宽厚背脊,勉为其难地抬了抬前爪,似乎想要挠痒痒。
奈何四条胖乎乎的短腿中看不中用,胖熊深深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向人靠近。
崔礼抽剑一瞬,直指眼前这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胖熊,剑身闪烁着雪色的寒。
“别再让我说第二遍,回你的小竹峰去!”
话虽如此,崔礼手中寒剑仅仅起到装腔作势的效用,嘴上说着得理不饶人,却也迟迟不肯对这头胖熊出手。
难得叫他压下几分嚣张气焰,换句话说,更像是一种忌惮。
其中缘由,倒也说来话长。
万千修士如过江之鲫,数不清的玄门异士开宗立派,似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御兽宗画风清奇,别的宗门以人为本,御兽宗以兽为尊。
相传在宗门当中,灵兽待遇极高,甚至比人还要高上一截。
不止眼前这片御兽林,御兽宗三山十七峰,重峦叠嶂,怪石嶙峋之中分布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兽,除非特定时期对外开放,若是门内弟子惊扰到灵兽清修,还要遭受最严厉的惩治。
更有传言,说是御兽宗的开山祖师爷,本就是一只神兽!
后来宗内弟子更是将这位神兽祖师爷传得神乎其神,什么饕餮啊、梼杌呀……能报得上名的凶兽圣兽全都数落了一通,就是没人会联想到小竹峰的那只肥胖熊猫身上。
毕竟御兽宗的弟子一旦出山,无一不是惊才绝艳,无一不在修真界中掀起巨浪滔天,一旦出现宗门斗法,往往会形成一人一兽二打一的碾压局面。
以多欺少虽说胜之不武,毕竟御兽宗本就是吃这口饭的,再说了,驾驭灵兽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更别提做到心意相通。
于是乎,宗内弟子在选择灵兽方面,越是青面獠牙,越是凶神恶煞,越是趋之若鹜!
如若技不如人,未战先怯,岂不是贻笑大方,总得先将气势打出来!
就像眼前这头笨笨胖熊,不知是否有意,它迈着宽厚熊掌,路过这位盛气凌人的崔师兄身侧时,竟不偏不倚踩了人一脚。
这一脚分量可不轻,肉眼可见这位崔师兄的脚掌都被踩扁了!
崔礼边跺脚边咬牙切齿,偏偏还拿这头胖熊没办法!
胖熊步履蹒跚挪到梧桐树下,靠着身子往树身一蹭,整棵碧霄梧桐都在风中瑟瑟发抖。
荼玉本就倒吊在其中一截摇摇欲坠的枝桠上,顿觉浑身都在战栗,脚腕束缚良久的御兽绳竟发生不堪重负的绝响。
荼玉天旋地转,摔进了树底下的落叶堆中。
胖熊似乎止了痒,长长地舒了口气,感情这头没心没肺的胖熊是在蹭树挠痒痒……
荼玉已是蓬头垢面狼狈至极,她揉着被勒破皮的脚踝,勉强直起腰身,原本青涩稚嫩的脸颊,
如今满是未风干的泪痕。
她抬着一双疲乏的眼,望向崔礼,淡淡道:“我得回去了,这个忙,还请崔师兄另寻他人。”
崔礼满脸菜色,目中阴鸷一触即发,恶狠狠道:“事到如今,荼玉师妹还想置身事外不成?”
荼玉从容不迫,一双梨花带雨的眼中,皆是从未见过的冷色:“说到底这是你与顾师兄的私人恩怨,与荼玉无关,荼玉今晚就当无事发生。”
崔礼面色一改,冷笑出声,长剑滕然出鞘架在荼玉颈间,寒声说:“师妹以为走得了吗?”
御兽宗弟子上千,如若当真不见了一位小师妹,想必也无人会去寻根问底。
荼玉垂下眼眸,扫了一眼瘫坐在树底下的那只胖熊,终是无话可说。
不论内外门弟子,就算天赋再差劲,也会分配到一位挂名师父,可荼玉就像是凭空出现在御兽宗,本就拜师无门,偏偏修炼天赋聊胜于无,更无人肯接收她。
荼玉自小就如同隐形人一样,浑浑噩噩当了十年外门弟子,从当年见微知著,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再到如今的娉婷少女,一切就好似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却又险象环生的梦。
可荼玉恍然惊觉,眼前这头胖熊,有那么一瞬,也是在看着她的。
眼神悲悯,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
崔礼寻着荼玉目光望去,轻嗤道:“你还指望这头废熊救你,倘若它不是睡了吃吃了睡,还会像今日这般无人问津?”
不知哪个字眼触动了荼玉心弦,竟叫人红了眼眶。
迢迢十年无人问津呐,每日浑浑噩噩活着,同死了没什么区别。
崔礼变本加厉道:“像你这样的废物我见多了!外门一抓一大把,别给脸不要脸,你算什么东西?”
“放肆!”
肃穆男声灌入耳中,崔礼手中冷剑瞬间断成两截——
执刑长老手持戒尺,不怒自威,身后尾随众多宗门弟子姗姗来迟。
顾沛霖本就活生生被崔礼卸了条胳膊,创伤处依旧不断向外渗着殷红血迹。
他面色惨白,目眦尽裂,在旁人搀扶下,指着崔礼破口大骂:“还不快抓了这头人面兽心的畜生!”
崔礼辨清来人,不怒反笑,话里有话道:“顾师弟缺胳膊少腿的,居然还能这般生龙活虎,真叫师兄钦佩。”
顾沛霖气急攻心,竟是当着执刑长老的面,拔剑刺向崔礼!
崔礼早已结丹,修为领先众人,可他竟没能躲开这一剑,血溅当场!
他捂着伤处,颤着薄唇,极干脆地跪在执刑长老身前,声情并茂地说:“顾师弟一向与崔礼不合,没想到顾师弟居然当着长老的面向同门痛下杀手,还请长老明察秋毫!”
好一招恶人先告状!顾沛霖的脸色更添一层煞白,当场呕出一口血来,他抹着嘴角的血,恶狠狠地说:“好你个崔礼,当真阴险歹毒,禽兽不如!”
眼看两人各执一词,执刑长老忽将目光落在惨兮兮的荼玉身上。
荼玉本就怕极了这些个内门长老,竟一时不敢去对视目光。
崔礼计上心头,反咬一口:“师妹怀里怎么揣着顾师弟的扳指啊?”
不知何时出现在荼玉怀中的翡翠扳指,竟不合时宜发出淡淡荧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荼玉心生骇然,匆忙下跪,顷刻失了言语:“扳指不是我的……扳指是顾师兄的……扳指是……”
如此一出,正中崔礼下怀。
翡翠扳指由顾沛霖常年佩戴,顾沛霖戴扳指的那只手已经成了断臂,而本应戴在断臂上的扳指如今出现在荼玉身上……还真是细思极恐……
荼玉吓出了眼泪,忙解释说:“不是的……扳指是崔礼嫁祸给我的!”
崔礼颇为惋惜打断道:“昨夜崔礼途径御兽林,恰巧撞见荼师妹与顾师弟起了争执,想必也是顾师弟色迷心窍,才会被小师妹一剑斩断左臂,真是技不如人……哦不,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呐……”
既是同门相残,如今还糟践了名声,眼看局势愈加难以控制,执刑长老眸色徒增锐利,意味深长道:“崔礼,该当何罪?”
崔礼暗自一哂,反问道:“崔礼不知何罪之有?”
执刑长老轻敲戒尺,逐字逐句道:“我知你巧舌如簧,如今二人都将罪证指向于你,莫要再逞口舌之辩!”
崔礼反唇相讥:“是吗?都说御兽宗以兽为尊,您可以不信我,总不能不信灵兽吧。”
袖中潜伏已久的翠玉灵蛇爬了出来,向崔礼点了点头,证明崔礼所言非虚,明明驯服不过短短半日,竟与崔礼做到了心意相通。
更别提转赠他人了,全是谎话连篇。
崔礼缓缓直起腰身,拍了拍膝盖上粘连的草叶,恢复往日盛气凌人:“如今局面依旧是二对二,可还有话说?”
沉默良久,连执刑长老都被崔礼怼得哑口无言。
荼玉却在这时发话道:“既然灵兽可以作证,那么,场上还有一只!”
话中所指,自然就是那只五短三粗的胖熊没错了。
只因其躺在落叶堆中过于安静,竟叫所有人都忽略了它。
待众人向这头胖熊看去,明明场上都吵得热火朝天,这头胖熊竟埋在落叶里头打起了瞌睡,真是没心没肺!
几乎所有御兽宗的弟子都见过这头胖熊,倒也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反应,反倒是执刑长老动了动唇,喃喃自语:“倒是让您看笑话了……”
胖熊似乎察觉到了众人那如火如荼的目光,顿觉浑身有蚂蚁在爬一样,匆匆忙忙抖了抖圆滚滚的身体,甚至还打了个声情并茂的哈欠,与众人大眼瞪小眼。
崔礼双臂环胸,嘴角恢复那一抹标志性的戏谑笑意:“指望它?别痴人说梦了,这只废物怕是连灵智都还未开……”
胖熊抬着硕大的熊猫脑袋,向执刑长老浅浅对视一眼,而后见它翻了个身,居然又躺了回去,果然是扶不起的废熊一只。
那眼神像极了人,仿佛在说:全都滚一边儿去,别打扰它睡觉。
执刑长老似有所感,冷喝一声:“将三人带回思过崖交予宗主决断!”
崔礼眼中笑意更甚,宗主崔玄不仅是崔礼师父,更是崔礼那如假包换的亲舅舅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