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水
十一月末,寒冷不期而至。人都懒散了似的。
宿舍里所有人都躺在被窝里。段楠星正接起谢天的电话,听他说:“小星,你在干什么?”
“外面冷。你怎么样了?”段楠星也随意与他寒暄。
谢天知道她一定躺在宿舍里,害怕寒冷,不会乱跑,便道:“吃了晚饭么?”
段楠星回:“打包回来的炒米粉,刚吃过,你呢,在项目吃的机器面?”
大锅饭似乎只有机器面。
沉默了片刻谢天才说:“嗯。赶进度,比较忙,大概还有一个月多的工期。”
“压力很大吧?”段楠星不关心进度,只是为他担忧。
“还好,都是前期自己欠下的债,自己补呗。”他是说之前自己的家事延误了工期。
“没时间陪我!我知道!”段楠星及时接话揭穿本意。
谢天带着无奈,发出淡淡笑声:“那挂啦,我要去忙。”
段楠星又嘱咐他吃饱穿暖什么的,二人就挂掉电话。
似乎经历过先前的变故,谢天性格明显不似从前那般自在了似的。段楠星思量着谢天近来的行为。
他倒也时常来电,总是在表达:没时间。平时没什么事就这样打个电话来,闲扯两句,便又挂掉。
段楠星虽不抗拒,却觉得这人真和从前不大一样,好似有些优柔。
但人总要经历一番事,然后变得不再像自己,或者更接近真实的自己吧?
段楠星也尽量迁就着,话语尽量表现得幽默轻松一些,以尽可能调节谢天的哀思情绪。
不久前,经历过了校园招聘,心思也被不久后的毕业所牵扯,不太爱粘着谢天本人。
她大概的思量是,反正不能毕业就回去。再远也便想不了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只不过跟着周围同学一起思虑,有些焦虑。
挂完电话,谢天双手搓了搓插进衣服兜里,往工地的宿舍走去。天气有些冷,工人们吃过晚饭,晚间还有一波工人要加班拧钢筋。
他想着先休息,等晚一些起来去看看,避免晚间作业工人发生意外。
原本这个工程是十月份就应该进场施工的,耽误了一个来月。
父亲下葬后,谢天整个人仍然消沉了一阵,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差点放弃这个项目。
好在有个人一直,安慰他,给他打气。她说:“我快毕业了,到时候上班挣钱,养你!”
谢天就笑。总能想到她那小身板,毕业后在幼儿园里带一帮小孩子的模样,撒泼胡闹也挺好玩。想着自己也就打起精神。
总不能输给一个小女子。
父亲的末七快到了,大约人真的有灵魂,到另一个世界过上了幽静的生活也说不定,自己还在这边沉沦……
很不该!
谢天一边思虑,一边给自己打气。
也发现自己的个性似乎有了变化,确实不再是那个无畏的少年。但凡之前向面粉厂离职的决定,放到现下,他估计都会犹豫不决。
倒是觉得如果在工厂安稳一生,直到退休老死,也不错。
命运也真是令人唏嘘。他都不太敢想自己居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多少有些忧心。
五天后,谢天回到老家,为父亲过完末七。
母亲却单独将他叫到身边,表情严肃。谢天心想不妙。
果然母亲说:“你妈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经过这一番事,你也成熟了不少。以后我随你爸走了也能放心。就是有件事……”
谢天心里“咯噔”一下,大感不妙!此刻听不得母亲这种交代后事似的话语。又想不出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咽了口吐沫才叫了一声:“妈!”
谢母却不为所动,继续说:“别打断我,我继续说,你和你凡凡姐家的闺女是怎么回事?”
谢天感觉一阵五雷轰顶,整个人脑袋空白,几乎哆嗦起来。
凡事只要提到与段楠星有关,对他来说就不是小事。何况就这样被平白无故提起,绝对不是小事!
他没来由地恐惧,不敢多想。却又闭口不言。可是这一天终究是要面对。
谢天脸色苍白,只听到母亲继续说:“你不要觉得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去,以为这样我就会一无所知?你们都干了什么?说!”
谢母她语气不善,带着些威逼,谢天居然打了个战栗。看向母亲,脸色不禁又白了几分。
从小,母亲虽然表面上是个温和没任何脾气的人。但其实谢天知道,她其实是个比父亲还倔强,又脾气很差的人。由于身体缘故,所有人一贯也都让着她,不给她添堵,所以太有发脾气的时刻。
从来没有急过眼的母子,此刻却有些不同。
一直以来都从不言语相向,一句重话都不曾对母亲说过的谢天,此刻,也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来。
还担忧自己将她气出个好歹,还很想替此刻的自己辩解,很多话堆集到了胸口,却完全说不出,缓缓蹲下身来,悠悠开口道:“妈,她是个好孩子,你不要怪她,我们……”
说不下去了。
谢母很明显从中听出了她不敢确认的答案。气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神涣散。
谢天吓得连忙起身将人搀扶起来,坐回椅子里。
“妈,妈,你没事吧,你不要生气,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你消消气,我错了,是我错了,父亲刚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一段话说得语无伦次,却句句戳心。
谢母大喘气,倒过来一口气,连忙说:“去给我倒水。”
谢天照做,倒了杯水,顺便拿了急救的药过来,一并放在母亲面前。
谢母端过水喝了一口,待气息逐渐喘匀了,看着面前自己的儿子。
他一直懂事、乖顺。生在这个家里多少有些对不住这个孩子,自己也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此刻也不知作何。
可是为何偏偏是那个姑娘?在她内心里,那根本不是自家儿媳妇,更不要提那一层关系。
缓了缓尽量温和,说:“妈知道你是个乖孩子。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到什么程度了。你对咱星星娃不能做出那猪狗不如的事,更不能做出对不起你凡凡姐的事。他们……咱们受了人家多大的恩惠你自己心里也有数,你爸如今去了,我是没什么脸面对你凡凡姐。”
提到父亲,谢天心思钝痛,更说不出话来。人早就卸了力气,感觉自己要成一滩烂泥,根本没有什么反驳对抗的力气,只是很机械地说:“妈,你别说了,不要说了。”
谢母片刻后,也开始心疼儿子。按理她一直也喜欢段楠星这个孩子的,是个灵气的姑娘,挑不出任何毛病。但那孩子还叫自己一声舅姥姥……真是造孽啊!
坚决不可能!
自打上次亲眼看见两人拥抱开始,至今也有一月有余,可是想起这事来,仍觉得匪夷所思。谢母暗自下决心,坚决要打断自己儿子的念想,此生她也不能经历那些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来。
封建旧思想根深蒂固,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人,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对谢天继续说教:“你妈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家里穷到在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你拿什么娶人家?这些不说,你爸刚没,我也不能逼你娶什么人,这事可以先放置,但你考虑清楚自己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不要害了人家无辜的姑娘。”
谢天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母亲所说的话。愣在原地,嘴里呜咽着什么根本听不清,谢母看着不忍心,但坚决不让步,起身,拍了拍他出去了。
谢天就此病了一场。
躺在屋里炕上五天过去了,村里的大夫来号脉问诊,说是严重的感冒发烧,开了药。
迷糊中谢天药也吃了,饭也有吃,就是人昏沉不见好。
第六天的时候,谢天感觉松快了些。一大早起身站在院子里,看远处的天空发呆。手机的铃声响起来,打了个冷战才跑回屋里接。
听到话筒传来一声清亮的“叔”!
谢天居然有一顺的恍神,没反应过来便没及时回应,结果对方又轻轻叫了一声:“谢天?”
谢天才及时浅应:“嗯。”
电话里才继续说:“叔,今天周末,你猜我为什么起这么早?”
谢天突然胸口一阵窒息,躺了几天他也没算,梦里总是握着一束发丝,绕着绕着几乎将自己勒死。
可能站得久了又有些吸冷,打了个喷嚏。
电话那头的段楠星大概也感觉到了,急忙问:“叔,你是不是感冒了?是不是冷、衣服够不够,我从这给你买一件厚羽绒服带回去,工地上原本就冷……”
谢天心纠结成了一团不明物体,绷不住这样的潮水一样的关心,轻唤:“小星!”
想你了,很想!这句话就要忍不住,憋在嘴边。
可仿佛被心里那团不明物体更在喉间,张了张嘴,改说:“你早起要做什么?”带着些鼻音。
“真感冒了?吃药!快去吃药,吃了嘛?”
桌上散落的白色小药片,最近一直都在吃,此刻不想吃了,他看了看,微笑道:“吃过了!”
“怎么会感冒呢?是不是没注意身体,没有及时加衣服吧?”
谢天觉得站累了,往炕上去了,脑海里有些嗡鸣,不知电话里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应着:“好!知道了!”
躺下来,电话举在耳边,谢天闭上了眼。
母亲在院外老远喊着什么,他也根本听不清楚,感觉着世界原本的安静。
突然想起念书的时候。
初中得去较远一些的乡上,冬天冷,天黑就往外走。他因为离学校稍微近一些,早晨得和父亲忙一阵农活。
即便这样他也是最勤勉、最努力的人。到学校最早,他就会生起班里取暖的炉子,坐在一边还要在班里学习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