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好像便是从那一夜之后罢,师瀛开始注意起她广阔仙宫里那只兔子来。
少年静静待在属于他的角落,平日里不会来打扰她,师瀛的日子看上去一如既往,慢慢地她才察觉到,一切皆有了微妙的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端茶倒水之事都变成白曜在做。
拂晓的荷叶露水点滴汇入竹筒中,再由铜壶烧成沸水浇入琉璃盏中,色泽碧青的茶叶在荷露里浮浮沉沉,袅袅茶烟之后,摆在她案上的琉璃盏中液体澄澈喜人,再热一分嫌烫,再温一分嫌凉。
师瀛百无聊赖地拿着糕点喂瑶池里唼喋的锦鲤时,白曜一般会在一旁静静陪着,在案上兀自泡着茶。
安静得不像话。
但感觉好似有一个人一直陪着你是不一样的。
师瀛自出青丘国后一直较为独来独往,千百年来时常相伴的也只有昆仑宫中的仙僚。
父君母亲的容貌都已经太遥远,兄长夷商帝君最清晰的也是幼年的模样,算来三足乌和蟾兔已是很亲近的了,玄武老人家常年缩在壳里,而人间大定之后,西王母一来仙务繁忙,二来她爱她的蟠桃树更爱树荫下的清净,几位上君一般无事也不去蹭吃蹭喝。
白曜?师瀛上君疑惑地想,大概属于自己的东西感觉不大一样。
瑶池边,金柳披拂,师瀛玩心顿起,随手拿起镂花檀木香扇勾起白曜的下巴,纯黑的眼瞳倒映出九尾白狐弯弯的眼眸,师瀛望着他的眼睛说:“果然还是墨色好看些。”
少年闻言垂下了眼,面色不自然地微微红了红。
之后又是百年一度蟠桃熟,西王母将在天庭设蟠桃会。
青鸟终日飞来飞去,飞过瑶池时连歇一歇听三足乌讲逸闻的空闲也无。
像师瀛与蟾兔三足乌玄武同为王母座下的,自然是每次蟠桃会的座上宾,连请帖都免了。
三足乌曾眺望青天作总结道:“当青鸟盘旋得像无头苍蝇似的时候,我们便该去吃桃子了。”
高大优雅的玄豹足踏五彩祥云,漂亮的金色双眼轻轻眨了眨,眼神又高傲又慵懒。通身黑中扬赤的玄豹上坐着它的主人,琵琶袖白色深衣取自昆仑虚之巅最无暇的皑皑白雪,三寸宽绯红色腰带流转着瑶池的水波天光,白衣朱带的美人转顾生辉,微微扬起的下颚弧线流露出九尾白狐族的骄傲和优雅,本来略嫌清冷的气质却因为身下坐骑看起来十分温暖的皮毛而掩盖了。
此刻神情高远的师瀛上君正思索着一个小小的个人问题。
眼下,仙宫门前的那只兔子带不带上?
赴宴带坐骑很正常,那么多带一只也挺正常,房兔族的质子虽不算坐骑,可惜之前师瀛心里差不多已把白曜归为她养的灵兽一类。
好像房兔和玄豹的地位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到底不同在哪里呢……师瀛微微蹙眉。
电光火石擦过,师瀛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起来。
也不过是眨眼之间,恢复了端庄神色的师瀛侧身看向瑶池金柳旁的少年。
“走吧。”她轻轻开口。
白曜抬眼看向她,如墨的双眼里似乎有解不开的困惑与……讶异。
师瀛对他伸出手,面色平静从容,只有她自己感知到这个举动带来的细微震动。
像平湖之水落入了春日晴丝,若不是湖水,怎能感知那蛛丝沾水时小小的波动。
没有再犹豫,白曜握住了玄豹主人的手。
高大优雅的仙兽喉咙里低低咕噜了一声,偏过脑袋,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看了骑在它身上修为薄弱的兔族一眼。
主人都让那只兔子上来了,它作为一只坐骑,还能怎样,呜呜。
一路浩浩汤汤的流云连绵,玄豹身姿矫健,穿梭在起伏云堆里如跳跃在草莽山林间,南天门的执戈天兵看见浑身黑中扬赤的豹子载着衣袂翩飞的神者瑞气腾腾地到来,两把长戈堪堪架成十字拦在门口,可惜还来不及道一声通报仙号,黑豹子已经敏捷地纵起身姿从长戈之上跃入南天门,金色的眼珠只给守门天兵留下一个嘲弄的眼神。
“喂喂……”天兵甲扛起戈追了几步,被天兵乙拍拍了肩膀,“别追了,那是瑶池的师瀛上君。”
“哦。”天兵甲回过头来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愣愣问道:“那另一个呢……”
两天兵相顾愕然。
三足乌正招待天界诸仙,看见师瀛到来,倒是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再回过来对师瀛调皮地眨着杏眼。
这种情态师瀛千百年来早已司空见惯,不理会她充满热烈暗示意味的眼光,自顾自来到席位前坐下。
那边太阴星君也正抱了蟾兔款款而来,三足乌走过去顺了顺兔子的毛,揉着它的脑袋笑道:“星君你的兔儿真乖。”
身为一位上君,每每蟠桃会都被姮娥抱在怀里当灵兽,这一点昆仑之丘所有的仙者都很鄙视他。
但蟾兔显然不在意。
仙乐悠悠,霓裳飘举,青铜通天神树上九只金乌栩栩如生将飞未飞,袅娜烟气从青铜枝干上盘旋升起,众宾就席,天花散落,诸神笑语。
“这次蟠桃会天庭用了那个从人间飞升的庖丁当主厨。”隔壁案席的三足乌侧头对师瀛道,“就是会解牛刀法的那个凡人……嗯,听说今日之宴菜式会略有不同。”
三足乌满心期待。
百年一度的蟠桃会主要的菜式都是桃子,生桃子。按仙阶不同,仙席上摆放的桃子品类不同,西王母与玉帝的案上桃子不消说。
一般上仙者,比如太上老君的案上会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过的昆仑丘蟠桃园仙桃,二十八宿星君的案上有两千年一花一果的,仙阶再稍次一点的席位上则是天庭蟠桃园千年一度的仙桃,寻常仙家则是天庭百年结一次果的小仙桃。
每张漆案上,往年一般都是一盘盘的桃子与一个仙果锦盒。今年换了主厨,听闻庖丁在人间对菜式推陈出新,不知会做出怎样一场蟠桃宴来。
三足乌脑中顿时闪过一堆油爆仙桃、盐渍桃片、五仁桃饼来。
其实寻常仙桃的味道和凡间的桃子并无多大不同,蟠桃之所以吸引人的在于它灵气很足,多吃多长修为,疗伤养颜功效齐全,比太上老君的仙丹管用得多。
而那类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的,滋味功效妙不可言。
所以便连一向不爱出壳的玄武老人家,每次蟠桃会也是必来的,小仙们看见玄武老神君纵然无牙也要啃,倍觉励志,不免个个斗志昂扬,在心中握拳道:百年一果的小仙桃滋味再寻常也要努力啃啊!
今年的蟠桃果然略有不同……师瀛默然无语看着案上摆下的九个漆盘。
生桃子还是生桃子,只不过变作了剥皮好了的桃子切片,九个漆盘里九种花样,列位仙家皆愕然,他们虽然没指望出来冰糖桃葫芦、蜜酿桃子,但也期待过清蒸仙桃、仙桃珍果汤……
端坐在首位的王母目光扫过众仙,慈祥又和蔼地笑了。
白曜一直垂首不语,安静得没存在感,只有眼睛比较尖的几位才注意到了他,九尾白狐一族的风流花心是三界皆知的,师瀛君虽千百年来没有仙侣,但算年纪她才成年不是很久,是以外族的仙家皆觉得此刻带个小情人也很正常。
月老捋着胡子将眼光在白曜与师瀛之间扫了扫。
犀利的目光引起兽类天生的警觉,师瀛抬头看向月老,老人家立刻眯起眼睛慈祥地笑了笑,随即将目光移向案上的仙桃。
彼时师瀛正夹着漆盘中最后一片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的桃片,由于月老投来的目光导致她疑惑地往身旁看了一下。
身侧的兔族质子静静跪坐着,精致秀气的五官没什么表情,眸光垂落,若不是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远看好似白瓷塑就的雕像。
少年这么一副安静又纤细柔弱模样,又什么都没吃,好似什么人给他受了多大委屈。
师瀛象牙箸一顿,再抬起时,夹着一块色泽水嫩的桃片放入兔子面前的碗中。
白曜似乎有些惊讶,看着碗中物又垂下了眼,“殿下,我不敢享用如此珍稀之物。”
声音很轻柔,透着一丝极细微的淡漠,耳背的老神仙估计还会听不清楚。
师瀛直截了当地说:“既是来赴宴,怎可不用?”
白曜眸光落在碗中,却是不动。
酒过三巡,歌管细细,琴声叮咚如水音。
“可惜天庭无长生树啊。”品尝完蟠桃的玉帝发出一声既满足又遗憾的感叹。
适才玉帝所食的正是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上乘蟠桃,出自昆仑之山王母的蟠桃园。
众仙顿时响应以一片唏嘘之声。
天庭也有蟠桃园,但园中只能种出百年开花结果的小仙桃,连那种千年结一次果的桃树都种不好,水土不服,千年结的果子有点酸。
而昆仑山的蟠桃园不同,那里无论是百年结果的小仙桃还是三千年才开一次花的大蟠桃,皆是长势喜人,甘甜多汁。
移植蟠桃树来天庭后的某一年某一日,天庭史册曾如此记载:
帝于蟠桃园问西王母:“王母仙桃甚善,何以哉?”
西王母遥指凡间,答曰:“世有凡果,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不同也。”
帝曰:“我天庭比之昆仑之丘,水土何如?”
“昆仑丘上神树长生,万木之灵也。灵气所至,万木皆荣。”西王母笑答之。
此时,某位仙僚讷讷道:“陛下何不移一株长生树来天庭呢?”
好管闲事的月老连忙朝那小神仙丢了一个眼色。
太上老君望向西王母和玉帝,笑眯眯捋了下长胡子:“长生树不虚开天辟地以来第一神木之名,听闻它生长之处灵气便将十分充沛,万物得到滋养,昆仑丘风调雨顺恐怕大有它的功劳。只可惜……”
西王母微笑不语。
玉帝轻叹一声,举箸,夹起另一片蟠桃。
白曜轻轻眨了下眼睛,碧玉碗中仍旧躺着那片桃子。
师瀛斜斜看他一眼,轻轻吐出四个字:“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