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挂着“岑”字木牌的马车徐徐驶在青石铺就的宽阔路上,周围百姓闻声下意识往摊位处躲让。
布帘撩起,先入目的是那雄壮宏伟的城阙,高耸威严,书写着厚重的岁月与历史。
岑别枝忍不住轻声念道:“逶迤城阙重。”
然后再是满满的市井气息。道路两旁店肆林立,铺子前又有连绵摊位,摊贩招呼路过的百姓停驻,也有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正是盛世之景。
岑别枝放下布帘,出声问道:“那书可带上了?”
菱儿闻声下意识看一眼身旁木匣,又打开看看,里头确实放着那两册书,她笑着回道:“小姐你瞧,带着呢。”
岑别枝看过去,这才安下心来。
菱儿不比莲叶,她话少心细,这次出门上香,她备着糕点等吃食与竹筒茶。
青山寺建在矮山上,山路不算狭长陡峭。马车只能停在山脚下,余下的路需要岑别枝二人徒步走完。
二人下车之时,菱儿取来备着的帷帽,低声道:“小姐可要此物?”
岑别枝摇摇头,菱儿便又将帷帽放回去。
岑别枝见她要去取那紫檀雕花食盒,忙劝阻:“又不是来踏青的,食盒也放下吧。”
菱儿打开食盒,最下层里放着三两个竹筒:“出门前叫她们将热茶装进这竹筒杯中,这竹筒茶便让奴婢带着吧。天实在热了些,也不知道这山上的水洁不洁净。”
岑别枝一想也有道理,爬山是要带着些水的,便温声道:“是我不如你仔细,既然如此就拿上吧。”
菱儿闻声欢喜笑着。
岑别枝行到寺前,花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
青山寺是座古寺,梵刹庄严,幽静肃穆。千年来香火旺盛不衰。此时寺中香客众多,不时也有僧人擦肩行过。
先前陆致信笺上只邀她前往青山寺一见,并非讲过具体地点。等她到了青山寺,才发现此寺院落规模极大,用于供奉的大殿与钟楼众多,若是想寻个人,并非易事。
入门后第一座大殿为天王殿,正中被供奉着的正是弥勒佛,左右为脚踩魔妖的四大天王,而背面是韦陀天尊。
岑别枝虽不信鬼神,但对于这些佛像还是存在敬畏之心的,而且她此时来这里确实心有所求。
岑别枝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
她有三愿。
一愿,岑家姐妹别枝与鸣蝉能泉下安息。
二愿,双亲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三愿…
等到第三愿时她却有些迟疑,最终还是许愿。
愿上天庇佑,送她回去。
等她睁开眼,却瞧见身旁人的衣角,她偏过头,正是陆致。
陆致与她对视时忍不住展唇笑着,岑别枝刚要开口,却见陆致轻微摇头示意她还需噤声,瞬间心明。
菱儿将三炷香取来,递到岑别枝面前,岑别枝将正在燃着烟气袅袅而起的香插进香炉中,陆致与她一前一后敬香。
然后是拜垫,他们二人跪在蒲团上,缓慢俯身拜佛。
等他们出了大殿,岑别枝示意菱儿将书交给自己,然后回马车内等着她,她去去就回。
菱儿先前并不知道小姐出门是要来见陆大人的,但她也并未多讲,只出声应是,便将两册书交给岑别枝。
陆致看起来孤身前来,并没有带着小厮。
他们二人并肩行在寺中,并不入大殿与钟楼。
陆致先开口道:“岑小姐许的什么愿?”
岑别枝并不回答,她反问道:“陆大人先说。”
“我不信这些。”陆致看向她,缓缓开口,“但见你虔诚,想来是心所有愿的。”
岑别枝垂下鸦睫:“想求他们庇佑我的亲人。”
“岑三小姐的事,还望节哀。”陆致下意识以为她说的是岑鸣蝉,因此出口安慰。
“我不要节哀。”她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似要凿刻进他的脑中,“我只要真相。”
没等陆致回应,她就又启唇问道:“他们什么有用的也没说是不是?”
陆致有些诧异,但还是点点头,如实答道:“是。”
“她们是鸣蝉身边的人,鸣蝉有什么事都与她们脱不开干系。”岑别枝看向一旁那参天古树,树上蝉鸣阵阵,“所以要么不是她们做的,要么就已报着必死之心,寻常问法是问不出来的。”
陆致听着面色一凝,迟疑问道:“岑小姐的意思是…用刑?”
“……”岑别枝沉默了几秒:“我的意思是要用审讯技巧。”
“大人先前问我看的什么书,我并未带来,但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带来的书或许对大人审讯疑犯有用。往后这类书我还会一册册交给大人,大人…”
“不必唤我大人,叫我的字即可。”陆致打断她,又问,“这是交易?”
岑别枝那柔软娇嫩的唇扬起笑来:“这当然是交易。”
“我可以与你交易,我也愿意相信岑小姐,但是就算我同意你能与我一同办案…”陆致沉声,再度抛出问题来。
他不必说完,岑别枝也知道他的意思,他无非觉得自己出不了岑府,到时候一切都是空谈。
岑别枝自然想过这个问题,能拥有随意出门的自由是她能参与到查案的第一步。
她手指轻撩鬓角乌发:“过两日我会生病,到时候得去城郊庄子里修养。陆…”
她又想唤他陆大人,但想起他说称呼他的字即可,但是…该死的,她根本就没记得他的字,她若是停顿太久,以陆致的性子只怕会意识到这件事,她干脆跳过称呼,直接说道:“请您信我。”
陆致注视着她,竟然起了捉弄之心,他故意说道:“你这会说出我的字,我便信你。”
岑别枝见他已经发现,羞恼得抿起唇来,然后瞪他一眼。
“我是陆致,字明知。”陆致并没有为难她很久,他温声道,“岑小姐这次可不能再忘了。”
“我记得了。”岑别枝烧得双颊染粉,念出他的字,“…明知。”
陆致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他关切道:“可还要继续在寺中礼拜?”
岑别枝摇摇头:“到底是外物,也就图个心安。其他的,事在人为。”
“是这个道理。”陆致赞同道,“那我送岑小姐下山。”
等他们沿着原路下山,陆致直身立在车前,轻声道:“我等岑小姐,很期待下次与岑小姐相见。”
岑别枝见礼:“我也很期待。”说罢便进了马车厢内。
岑别枝很欢喜。而陆致也很欢喜。
送走岑别枝后,他便忍不住打开书册翻看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是刑侦类学科的大学教材,他越看越觉得这书极为有用。
而岑别枝也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慧果决,甚至算得上…可爱。
陆致脑海中浮现出她想不起“明知”两个字时脸上的窘迫,当真是可爱。
他先是忍不住低笑,然后忽然就笑不出来。
…她…她怎么敢记不住自己的字。
陆致有些恼了。
而同样在恼的还有菱儿。
从昨晚小姐说要出门并且只带她一人时就觉得不妙,结果没想到今天小姐要见的人是未来的姑爷——陆致陆大人。
虽说他们是未婚关系,到底是没有嫁娶,叫旁人知道了只怕会觉得失了礼数。
小姐向来又克制守礼,如今却因情之一字冒险,定是那姓陆的唆使。
她不由怨起陆致来。
但是作为婢女,她又不能直接阻拦小姐,她也不是那种会卖主的人,只会为小姐保密,绝不会告诉老爷与夫人。
但如果让老爷知道,她忍不住打个哆嗦,这可如何是好。
一路上菱儿都显得心事重重,眼见着快回到府里,她忍不住低声道:“小姐…”
岑别枝先前在想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于是出声问道:“怎么了?”
“小姐…”菱儿欲言又止,最后脸上露出豁出去的表情说道,“小姐今日出门是为了见陆大人吗?”
“是。”岑别枝点点头。
“小姐,你…”菱儿吞吞吐吐,“他虽是未来的姑爷,但未婚私会…”
岑别枝瞬间听明白了。
菱儿以为她与陆致互生情愫,私下相会,但是她又不好解释说她是为了与他合作才来见面的。
但是,等她搬去庄子,还是菱儿与莲叶跟着,她不在庄子里的事少不了她们来打掩护,因此有些事她不能全部瞒着这两个最贴身亲密的人。
想到这,她决定解释一番。
她刚要开口,马夫敲敲门,恭敬地说到了。
岑别枝掀起布帘,瞧见岑府二字,又见岑溪桥侯在门口,正好与她对视一眼。
岑别枝放下布帘,只得匆匆道一句:“菱儿,晚一些我再同你讲。”
说罢便要下车。
“长姐。”岑溪桥已经侯在车旁,伸出胳膊等她来扶。
岑别枝轻移莲步,一手搭在他胳臂上借力,然后踩着已经放好的木凳下车,然后柔声说道:“你是在等我吗,溪桥?”
岑溪桥默不作声,只点点头。
岑鸣蝉的遗体并未送至锦衣卫处,岑府只将她收敛进棺椁,死因未查明而没有下葬。
岑溪桥今日已经去看过棺椁了。
等他们迈进家门,岑溪桥停下脚步,岑别枝也就跟着停下。
她意识到岑溪桥有话要说。
只见岑溪桥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望着她的眸子,开口坚定说道:“阿姐,我以后不练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