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茱萸娘的机缘,在她三十五岁时得到。
她是山下农户家的长女,有五个妹妹和三个弟弟,因生活艰难,父母无力抚养太多子女,便将她留在家里帮忙。
直到她二十八岁,最小的弟弟也娶亲成家。
她想过,就这样到老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侄儿愿意给她一间屋住,老了能给一口饭,死了能给她一块墓地。
可村里闲言闲语,父母为了避免苛刻的风评,匆匆忙忙为她找了户人家。
她辛劳多年,结果只有一身新布衣外加三个杂木桶,被丢抹布一样送出家门。
为了省钱,连送亲的轿子都没请,更不用说吹拉弹唱的队伍。
茱萸娘虽然勤劳又肯吃苦,但年纪大又木讷,能找到的夫家只有更穷。
是山里的农户,地多却少水源,全靠人力挑水灌溉。
茱萸娘刚摆脱娘家弟妹,又迎来夫家一长串的弟妹,不仅如此,还得孝敬公婆,伺候丈夫,农忙时下田干活,农闲时上山采药。
生活的苦不用赘述,可痛的是命运多舛。
茱萸娘的第一个女儿,生下没多久便死于一场严寒;第二个儿子,好不容易长到三岁,却因在山上干活没看好,被狼叼走了;第三个女儿难产,哭了两声便咽气,而茱萸娘也没了生育能力。
穷家不养闲人,更不养无用的人,夫家要卖了茱萸娘,重新讨个能生的娘子。
茱萸娘万分悲愤,她对娘家全心全意,为夫家也毫不惜力,可他们抛弃她时都毫不犹豫。
没人问她的意见,没人关心她苦不苦,连她伤心的嚎哭也是不懂事。
她不想被卖,什么也没带地跑出家门,顶着风雪往更深山里冲。
她连命都不要了,自然不怕山中野兽。
她双脚跑得没皮,脸被雪风割得鲜血长流,手脚僵得如同冰棍,整个人失去意识。
可居然没死,反而在温暖的火堆前醒来。
茱萸娘问莱芜:“你见过神仙吗?”
莱芜见过,不仅见过,三百年前还当过,但她不能点头。
茱萸娘摸着她脸道:“我见过。”
昏黄的火光,火苗上滋滋冒油的熊掌,熬得泛着奶白色的肉汤锅子,还有坐在火堆旁堆锦砌玉的年轻男神仙。
他摊着手,掌心有雪白的光吞吐,光芒边缘锋锐得能切开空气,而光芒的中心却漂着一颗碧绿色的种子。
他问她:“你想活吗?”
茱萸娘当然想活,只是世道逼迫她去死。
可她太虚弱了,张不开口说话。
但男神仙仿佛听见了,寒星般的眼睛看着她:“你想活,不然,你不会拉住过路的我不放。”
荒原的杂草生命力旺盛,酷暑寒冬或野火都无法夺走它的生机。
男神仙给茱萸吃下仙药,喂下热腾腾的食物,令她病痛全消。
这是救命之恩,茱萸决定做他的奴仆和下人来回报。
男神仙根本不需要:“你不是报恩,而是找根浮木攀着。我自身难保,没时间也没精力护你。你要是心里不安,帮我找个地方吧。”
他需要一个绝对偏僻无人的向阳山谷,四面山石玲珑,中央有水脉通过,山上林深不见日,林中有三五百年以上的榆木最好。
茱萸还真知道这样的地方,激动道:“我带神仙去。”
两人顶风雪,越高山,过深谷,途径深不见底的水渊,遭遇无数凶猛野兽,终于抵达那处。
男神仙非常满意,找到最大最高的那颗老榆木和老榆木中心的树洞后,小心翼翼地摸出那颗碧绿色种子。
他将种子种在树洞中央,又以手指为笔,在空中描绘法阵。
茱萸看见一道道金光飞上天空,成一个庞大得能铺满整个山谷的玄奥图案。
男神仙的双手往下一按,那图案便沉入山谷消失不见。
是传说中的神仙法阵啊。
他做好这一切,和蔼地对惊呆了的茱萸道:“山里猛兽多,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送你出山。”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两人的脚下生出风团,眨眼功夫便漂上了高空。
茱萸平生第一次看见了高山顶和一望无际的雪原,整个人既怕又喜,忍不住看得发呆。
和眼前的恢弘壮丽比起来,她三十五年的人生,渺小得连蚂蚁都不如。
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和不舍的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热泪长流,在脸上留下了难看的冻伤痕迹。
到了山下,茱萸直接对男神仙跪下。
男神仙皱眉:“你快回家去吧!”
可对茱萸而言,有哪里是她的家呢?
天下如此大,她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茱萸用力磕头:“神仙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命也行,只要能跟着你——”
男神仙只是看着她,容颜在冰雪中异常冰冷。
茱萸没有停下磕头,因为太用力,撞在雪地的石子上,赤红的血洒满雪地。
男神仙最终叹息:“你既然有这个决心,那就帮我做点事。”
神仙不要她的命,只要她在那个荒僻的山谷里居住,为他看守种在榆木中的葫芦种子。
他给她吃了强身健体的药,能保她无病无痛几十年,手脚功夫和力气也胜过寻常男性。
他希望她尽量少跟凡人接触,若非不得已,最好不要和修行人见面,更不要主动打探各门各派的消息。
他要她严格按照写了多达五十条的葫芦种照顾手册执行。
倘若种植成功,葫芦种长成葫芦藤,藤上结了葫芦瓜,而瓜的颜色由青色转为血红色。
三十年之期,便是再见之日。
男神仙承诺给她回报,无论长寿,财富,权力或家庭美满。
茱萸想了好久,才胆怯地指着天开口:“我想飞——”
自由自在,没有束缚地飞。
男神仙笑:“可以,到那时,我送你一场仙缘。”
莱芜恍然大悟!
怪不得茱萸娘疼爱她,却坚决不许她去山谷缓坡上的那个荆棘林。
怪不得山谷常年不积雪,也没有野兽肆虐,原来有法阵保护。
怪不得茱萸娘早出晚归,却每日都要去荆棘林深处。
原来仙缘就在她身边。
莱芜被带入树洞,看到洞中葫芦藤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感叹。
这哪里是普通的葫芦藤?
这根本就是三百年前修行界里十分风靡,众修行人耗费百万灵石也求之不得的绝顶灵植葫芦种啊!
据说这葫芦种盘古开天时就有,其中蕴含大量生机,主一线生机。
它结的葫芦子用处很多,最广泛的一种是救命。无论多重的外伤,只要有一口气在,立即服用葫芦子就能令血肉恢复如初。
其次是炼制活傀儡,它拥有人的呼吸,体温和修为,堪比化身。
最少用且最麻烦的用法,是辅助高阶修士生育后代。这方世界十分公平,男女修士修得高绝的能力后,便不易生育。若强求,则容易损毁修为。但天道不绝人之路,生了葫芦种这样的灵物。只要男方将精血注入葫芦子,交给女方服用,令双方精血交融,便能以葫芦子为胎房诞育胎儿。采用这样的生育方法,既能不损修行地得到后代,生下来的孩子更是天生九窍三百六十五穴畅通的天才。简直两全其美。
因为这几项好处,几乎各大门派都在种植,但需要灵脉,灵土,灵泉和每日不间断的灵气供养,能成功种活并结子的寥寥无几。
三百年前,仅罗浮派在自家仙林里种活一株,结出三枚子,被无数人觊觎。
如此宝贝,居然被偷偷种在无名又无任何灵气灵脉的荒山里?
莱芜将树洞内外,包括山谷上上下下都看遍了。
确实没有任何灵脉灵气和灵水!
那位道君到底怎么养活葫芦种的呢?
她翻看莱芜娘拿出来的种植手册,虽然条目众多,但也并不出奇。
难道是他布下的法阵有蹊跷?
可任她经验如何丰富,也看不出任何法阵的端倪。
高手,这是真正的高手。
更让她满意的是,在她进入树洞的瞬间,居然有无数飞尘般的小光点从葫芦藤中飞出,向系统界面上的灰色的小人聚集。
仿佛在收集灵气和能量。
莱芜习惯性在脑子里呼叫系统:“是不是这样就能点亮小人了?”
系统还是一如既往地装高冷,沉默着。
莱芜问:“娘,那位道君叫什么?”
茱萸娘摇头:“神仙没有通报姓名,也没有留下道号,但他那样的好人,没有骗我的必要。咱们与其去外面乱闯,不如就在这里等。”
她拨开葫芦藤的叶片,露出小小的花苞。
莱芜知道葫芦种的厉害,也知道这修行世界的残酷,与其去外面乱闯,不如守着这灵植稳定地收集能量。
她便听了茱萸娘的劝说,放心地在呆在山里。日常进山采药,秋冬则猎漂亮的狐狸和貂取皮毛,偶尔约了隔壁山头的猎户下山换生活用品。等到她长得再大些,手脚都稳当了,就尝试着按照茱萸娘的要求照顾葫芦种。
松土施肥,露水浇灌,隔七日拨开树洞外折腾的杂物让月光照射进来,最要紧不能让任何活物的血污染周遭。
晃晃悠悠七八年后,莱芜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
漂亮的黑长发辫,健康的奶色皮肤,高挑的身体,还有比平常人更大的力气。
小人依然没有任何部位被点亮,但整体再不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而葫芦藤也从两三尺长到七八尺,更是结了五颗青色的葫芦果。
茱萸娘小心翼翼:“这是我等了三十年的希望。”
事情若一直这么顺利就好了,可天有不测风云。
那日茱萸娘下山卖药,因事耽误了时间,没能在傍晚前回到山谷。
山中猛兽多,莱芜不放心地出去找,结果在一处二十几米高的峭壁下听见□□声。
原是茱萸娘遭遇猛兽,躲避时踩滑苔藓跌落高崖,两腿骨折不说,肋骨也断了好几根,五脏六腑更是伤得重。
莱芜找到她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了。
即便如此,她还惦记着男神仙的葫芦种,叮嘱莱芜:“你要记得,我若不在了,你每天去照看葫芦,按照神仙的方法,一点也不能耽搁。等到葫芦红的那天,他就会来,你好好求他,请他一定给你求仙的路——”
她太孤独了,莱芜是她倾诉的对象。
她总提起那位男神仙,多么厉害,多么善心,多么气质高华,对她这样平庸的农妇也和颜悦色。
并非道君真对她多么好,只是那段遇仙奇遇,是她荒芜人生中唯一的光。
在漫长的日子里一遍遍诉说,一遍遍涂抹色彩,最终成为不容亵渎的华彩。
可对莱芜而言,实实在在的茱萸娘比飘渺的男神仙重要多了。
这个不善言辞的女人,总是默默照顾她,无论她要做什么都纵容着,连最重要的求仙机缘也愿意分享。
她阻止道:“娘,没力气就别说丧气话,我很厉害,能把你救活!”
这些年来,她总是找合适的借口,把以前会学的本事用出来。
采药,制药,制皮,做陷阱机关,针灸,或者说能减轻人痛苦的简单医术。
茱萸娘的伤确实很重,但只要止好血,正好骨,再找神药修复内伤就没问题。
葫芦种既然是顶级灵药,那叶片和藤脉都能救人!
莱芜打定主意,抱着茱萸娘往最近的猎户木屋去。
猎人打猎,进山越深越不安全,所以常在不同山头搭设木屋,用来存放工具、皮毛和夜宿。过路人都可以使用,只要记得补充水和食物就行。
莱芜将朱玉娘放在木头床上,往她嘴巴里塞随身带的各种药丸子,为她绑扎好断腿,将肺部的骨头归位。
茱萸娘已经承受不住地昏迷了。
时间不等人,莱芜找出刀剑和工具,锁好木屋门,以最快的速度往老榆树冲。
天地间的灵药有特效,但需用法力加持的特殊手法才能摘取,凡人徒手根本伤不了葫芦种分毫,更别说摘下几片叶子了。
只能用粗暴的办法了。
莱芜冲入树洞,握住匕首,瞄准葫芦种看起来最娇嫩的叶子。
一刀两刀,每刀都只在叶片上留下浅浅的白痕,根本割不断藤曼和叶柄。
她九十八次穿越,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早学会只要能抓住的就绝不放手。
于是沉默千金,无声挣命,用尽全身力气。
就在这瞬,系统界面上的小人被牵动,积累多年的微光汇聚成一线灌入她手臂。
再一次挥刀,身体被抽空的感觉。
刀锋偏了一寸,从她左手掌缘划过,一线热血飞出,撒在葫芦种的叶片和果子上。
绝不能令任何活物的血污染树洞周遭!
这是道君种植手册上再三叮嘱的条令。
莱芜立刻扑过去,想用衣服将叶片和葫芦子上的血擦干净。
可来不及了,整株葫芦种颤抖着,全部叶片活过来般,争先恐后地往沾了血的地方挪移。
它们贪婪地拥挤着,眨眼间将全部鲜血吸个精光。
又同时,地面轻微地震了震,一些玄奥的光从地面突现又飞快隐没不见了。
莱芜脸煞白!
这是平日里看不到任何痕迹的法阵,被触动了!
只怕那位道君早在法阵中做了手脚,即便远隔千万里也能感应到葫芦种的变化。
可令她诧异和惊喜的是,之前刀劈不动的叶片居然飘飘幽幽地落下来,而它原来的位置居然又新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
五颗青色的葫芦子也猛然变红。
为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
以前罗浮派收取葫芦子不容易,但绝不会有叶片主动脱落的情况!
但时间不容她多想。
莱芜抓起空中那片落叶,紧缩着心往木屋的方向跑。
她顾不上系统里又变得萎靡的灰色小人,也顾不上老槐树冠上方滑过的流光,更看不到千里之外的狼烟深处,有身着青色法袍的男子猛然驻足回望。
她只知道,左手的刀伤在沾到葫芦叶后开始止血恢复,是葫芦种的生气在作用。
茱萸娘,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