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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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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带来了一树繁花。

醉风谷花家准家主花夜拎着佩剑,走进谷外的一片梨花林。

风吹花落,簌簌地坠了她半个肩头。

她面色冷淡,径直走到了一棵百年老梨树下。

一人白衣白衫,懒懒散散地坐在树干上睡着了,宽大的衣袖垂在空中,与一树梨花相得映彰。

她张了张嘴,终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老家主病重,缠绵病榻之时难免伤怀一生无子嗣,只期盼着自己归西前能见一见早已叛出醉风谷的侄儿

——原本的花家少主,花凉。

花夜本想派人前去寻觅,却不料,夜里便有一支羽箭直直射进了她的床头,上书三个字:梨园见。

她捏着羽箭挑灯夜看了许久,终究决定赴约。

十几年过去了,花凉爱玩的小把戏倒是没变。

年少时,花夜练功最为勤勉,寒来暑往,日日无休。花凉嫌她性子闷,整日在她身边上窜下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不是个活络的性子,儿时行乞的经历使她为人更为凉薄,被老家主捡回醉风谷后,她不爱说话,丝毫也不合群,总使同辈想和她亲近的师兄弟们碰钉子。

只有花凉。

他好像有耗不尽的精力与热忱,总爱往她身边凑。

他天资聪颖,生性爱玩,又是老家主的侄子,花家的少主,免不了偷偷跑出谷去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花夜自然不肯接受他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人又碍于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往她屋里进,便把小东西装进锦囊,绑在羽箭上,“咻”地一下射进她屋里。

就这样胡搅蛮缠地给花夜射了不少小东西。

花夜抱着剑,倚着身后的一棵梨花树,抬头看着斜斜睡倒在树干上的花凉。

他满头青丝用一根白锦带松松束起,此时带子打的结早已松了,一端垂着,晃在春风里,另一端仍拢在他的头发里。

花夜不由自主盯着那根摇摇欲坠的发带,在一阵风终于要彻底吹走锦带的时候,她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抓住了带子一端。

可锦带并未落到她手中,另一端,也被人扯住了。

花夜抬起头,本来没骨头似的睡在梨花中的人轻轻挑起了眉,眼睛里泛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她淡然移开视线,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花凉在树上坐起身来,手指勾着那根白锦带,也不开口,就是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老成的女子。

“你……”花夜抱着剑的手臂紧了紧,“这些年如何?”

她不喜欢仰望别人,所以说话时眼睛看着树上的花瓣。

花凉轻笑了一声,“唰”地一声落了地,上前一步便近了花夜的身。

“好得很。”

“江南烟雨,西北狼烟,云端日出,钱塘大潮。我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景色,遍览江湖恩怨情仇,遍尝四海琼浆玉露。江湖之中,美人如织。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微微一停顿,低头看着花夜的眼睑,笑道,“何必贪恋一枝春。”

花夜的手指轻轻攥了一下袖子,很快又松开,嘴角微微带着些弧度:“那很好,老家主总算可以安心了。”

花凉伸出手,她眉头一蹙,却没有躲开。

他用两根手指夹走了她肩头落下的花,声音很轻:“我会去见叔父的。”

“你呢?”他微微侧头,对上她的眼睛,“你还是那个选择吗?”

花夜不再躲避他的目光,坦然道:“老家主已经把迷心剑法传给我了。”

醉风谷世代相传的绝顶武功,迷心剑法。

剑法臻于化境时,人剑合一,弃绝情爱。

是以老家主一生未曾婚娶。

花凉当初离开醉风谷就是因为拒绝修习迷心剑法。

武林中绝顶的剑法,几乎没人能拒绝它的诱惑,只有花凉。

他天赋异禀,从小就被当成下一任家主培养,却在得知迷心剑法玄秘的时候跪在花家祠堂三天三夜,自请离开花家。

花夜一直很不明白他,江湖险恶,人心鬼蜮,一辈子留在醉风谷又有什么不好,他偏要打破自己的樊笼,奋不顾身的离开。

她以为他是天性爱放浪自由,直到他在祠堂前听到他说:“阿夜,跟我走吧。”

那晚的夜很深,她本来是偷偷为他送馒头的。

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那天却格外地郑重认真。

“你疯了?”她诧异问道。

花凉却自嘲般弯了嘴角:“你也这么认为吗?”

那场不显山不露水的告白以失败告终,花凉趁夜叛出花家,却在山外的梨花林被老家主和花夜轻易找到。

终究血脉相连,老家主不忍动手。

花夜作为嫡传底子,代家主一剑刺进了花凉的胸口。

他的眼神那样凉,像一夜间凋落了满地的繁花。

“生死由命,以后,你若活着,不是花家的人,死了,也归不了花家的祖坟。”

花凉胸前的白衣被血浸透了,他摊手摊脚地倒在树下,只觉得天上的星辰或许也没有她的眸子明亮。

她一向狠心,对别人是,对自己更是。

可他竟然一点怨言都没有。

花凉的名字从此消失在花家家谱上,却在江湖中日渐传来了。

他自创的迷花掌冠绝天下,为人又洒脱随性,一袭白衣,风姿卓越,引起了无数江湖中人的向往。

他的确见过了许许多多的美人,比她更有风韵、更加美貌。

可惜。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此时,他看着眼前这张他描摹了多年的脸,听到她一贯冷冰冰的话,忽然就笑了。

“好,”他向后退了一步,“祝花家主,剑法早成。”

花夜看着他的身影愈走愈远,与满天的白色飞花纠结在一起,眼神微微一黯,也转身离开了。

她一直知道他想要什么,只是,她给不起。

年少时飘零艰难的岁月使她渴望安定和强大。

她本是个很喜静的人,可花凉偏偏很热闹,轰轰烈烈把她给自己织的网撕开一个口子。她心动,却也害怕。他是个很悲悯的人,爱花爱树爱月,爱她,但也会爱上别人。

她没有赌徒的魄力,只能披上自己最为习惯的冷漠,拒绝这么一场令人沉迷的风花雪月。

次日,花老家主含笑而去,枕边不知被何人放置了一支洁白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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