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
沈岁宁匆匆跑回房,脑袋昏昏沉沉的,耳边回荡着刚才听见的话。
背靠着门板将房门反锁后,她终于脱力般靠着房门滑坐在地。
卧室的窗帘在起床的时候就拉开了,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大风吹得树枝乱晃。
她看着,突然就觉得风雪好像都涌进了屋内,手脚都开始发凉,脸上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热。
来之前,沈岁宁就已经设想过千万次这样的状况,不被接纳,被冷眼相待,被视作负担。但真正面对时,才发现现实远比她设想的还要令人难堪。
原来不被接受这件事是无论在心里演练多少次都仍旧无法坦然面对的。
过往那些年,她自以为早已接受了自己不会说话这个事实,甚至觉得这样挺好的,可以避免很多无用的沟通。
那时的她无需麻烦别人,也不会给别人造成什么负担,所以听到那些议论时,她虽偶尔会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但也还好。
可现在不一样,她住在顾家,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巨大的负担了,再加上不会说话这一点,会给顾家的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可想而知。
他们非亲非故的,没理由要接纳她。
老太太说的话都是事实。
也正是因为事实,才更加令人难受。
她本无意给他人带来困扰,却实实在在加重了他们的负担。
-
沈岁宁将自己关在房间画了一下午的画。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情绪不好的时候画画,看着笔端不断在纸上游走,会觉得那些坏情绪好像也跟着一并被带走。
傍晚的时候,徐月上来了一趟。
她匆匆藏好自己的画,在桌上摊开本书,才去开门。
徐月是上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顾家老宅的,他们打算今晚过去一趟。
沈岁宁想起下午老太太的那番话,摇摇头,说自己还是有点不舒服,想留在家里。
徐月一听,立马不放心地皱起了眉,说要请家庭医生过来,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猛摆手,说没什么大碍,说不定是下午睡多了才头痛的。
好说歹说,终于将人劝走了。
他们不在,家里只有她一口人,沈岁宁让阿姨煮个面随便对付了几口,吃完后又回了自己房间。
江愉的电话就是那时候打过来的。
两人自那日分开后就没再联络过,以至于沈岁宁看见通话界面江愉这两个字时都觉得有些恍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下接通。
不过几天的时间,再看见江愉那张脸时她已经觉得有些陌生。
其实比这更久不联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江愉每天都很忙,忙着谈生意,忙着交际,忙得没空回家,忙得没空管她,忙得十天半个月才想起来要给她打一通视频,例行公事一样问一下她的近况。
今日也依旧如此,电话一接通,她便问道:“宁宁,在做什么?吃晚饭了吗?”
但不一样,今日的江愉很不一样,身上的陌生感很重,她一时也说不上为什么。
直到……
视线落在江愉身后的背景上——法式风的装修,整面墙的落地书架,浅色的窗帘……
一切都是陌生的。
她知道答案了。
看着电话那端的人久久没回话,也没有任何动静,江愉不由又出声叫她:“宁宁?”
沈岁宁转了转眼珠子,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还是强撑着打下一句:「你在哪里?」
江愉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僵了点,很快又坦然地开口:“爸爸妈妈已经在国外了,这是国外的新家,你还没见过,要看看吗?”
说完,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站起了身,举着手机在家里逛了一圈。
镜头里的场景不断变换,从书房到客厅,再到各个房间。
最后,江愉在一扇门前停下,手按上门把手,微笑着和她说:“这个是你的房间,看看怎么样?”
沈岁宁看着镜头里浓浓公主风的房间,一下愣了神。
电话那端,江愉自顾自地说:“你之前说的是这个风格吧?妈妈没记错吧?”
沈岁宁回答不上来 ,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因为她确实说过,但那已经是她六岁时候的事了。
沈岁宁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迷恋迪士尼动画,公主美丽的面庞、海藻般的长发深深吸引了她。
可惜公主的面庞无法复制,海藻般的长发她也无法打理。于是,她的目光便开始转向了公主那些漂亮的裙子、装扮华丽的卧室。
那段时间,每次出门她都会闹着江愉买漂亮的公主裙,家里的衣柜都被那些裙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再后来,光是裙子已经无法满足她了,她和江愉说她也想要一间和公主一样的房间。
江愉那时候也挺忙的,但还是会尽量满足她的愿望。
听了她的话,笑着说:“好啊,等妈妈忙完这阵子就找人重新给你房间装修一下,让我们宁宁的房间跟公主的一样漂亮。”
沈岁宁等啊等,没等到江愉找人装修她的房间,却等来了家里的大战——江愉和沈蔚开始不断争吵。
家里每天都硝烟弥漫,这件事自然也就耽搁了,后来也没人再提起过。
她以为江愉早就忘记了。
事实上,如果今晚江愉不说,沈岁宁自己也忘记了她原来竟然还喜欢过这些了。
愿望是会过期的,期待落空了再被满足也不会觉得高兴。
她早就过了喜欢公主风的年纪了。
可看到江愉脸上那点久违的温柔笑意时,她的心头还是不可自控地涌上几分欢喜。
恍惚间,那个爱她的母亲好像又回来了,她好像仍旧被爱着。
这种感觉驱使着她再次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接我过去?」
江愉唇角的笑意凝固了,眼神也开始闪烁:“再等等吧,再过一段时间。”
沈岁的欢喜也凝固了,抿着唇看着屏幕。
“在顾家住得还习惯吗?”她再一次转移了话题。
沈岁宁木木地点了点头,不去和她讲今天发生的事,也不提自己想离开。
母女俩,一个不想说,一个不知道说什么,随便又扯了几句话便匆匆结束了通话。
等挂了电话,沈岁宁看着彻底按下去的屏幕,才发觉江愉连自己在国外的地址都没告诉她。
方才被爱的感觉只是一个错觉。
这个认知就像一条引线,那些积压了一天的坏情绪都被引爆。
她扯了扯唇角,想让自己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眼泪却猝不及防地砸落,紧接着像是跟开了闸一般,迅速打湿了整张脸。
沈岁宁已经许久没这样哭过了。
她其实很少有情绪波动这么大的时候,心情郁闷的时候画一下画,睡个觉,也就好了。
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之内,情绪上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反正,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四方的小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想着,哭得更加厉害了。哭到头脑开始发昏,呼吸都有些困难,心脏也一阵一阵地闷痛着,她仍旧没刹住。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声响。
沈岁宁蹭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仔细听了会儿,确定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
顾家的人都回老宅去了,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这个时候来敲房门的只有张妈,估计是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没动,想着过一会儿张妈估计就走了。
果然,敲门声停了。
她又重新趴下。
下一秒,“咔哒”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沈岁宁蓦地睁大眼,诧异地回过头去。
走廊只开了昏黄的壁灯,她房里的光线却明亮,那人就站在那半明半昧的光线分割处,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手腕上还挂着一件大衣,面容沉静地看进来。
沈岁宁震惊地忘记了躲避,一双眼怔怔地看着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不是应该在顾家老宅吗?
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衍一手搭着门把手,还未开口,眼睛已经先一步发现了沈岁宁的异常。
少女错愕的神态和红肿含泪的眼眸在明亮的光下暴/露无遗。
这是,哭过了?
突然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装作淡然地问道:“吃过了吗?”
沈岁宁愣愣地点了点头,看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时,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背过身去,飞快地抬手蹭了下自己的眼角,再扭过头去时已经换上了浅浅的笑。
视线重新对上的那刻,门边的人突然开口问道:“想不想出去?”
-
直到坐在顾衍的车上,沈岁宁还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跟着他出来了。
深夜的苍山,两旁高大的树木看起来森严又可怖,冬夜的寒风从开着小口的窗户灌进车内,将她的脸颊边的长发吹得凌乱。
沈岁宁伸手捋了把糊到脸颊的头发,余光瞥见驾驶座上凝神开车的人时,心跳后知后觉地乱了序。
刚才顾衍提议时,她的脑子还乱糟糟的,还未回答,他已经说换衣服吧,带你出门。
非常果断地就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
而她竟也真的就跟着他出来了。
他没说带她去哪里,她对这一片也不熟。
这是沈岁宁到顾家之后第一次出门,不方便在他开车的时候打扰,她只能看着窗外飞速变换的景色,猜测着会他在哪里停下。
虽然已经过完了年,但是元宵在即,节日的氛围依旧浓厚,沿途的街道还挂着小红旗和灯笼,打眼望去,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喜庆。
顾衍一直没出声,车子穿过市中心后,周围的景色逐渐荒凉。
沈岁宁这时候才开始有了些不安。
怎么说,他也是个年长她几岁的异性,深更半夜的,他们也不熟……
车子不知道开到了哪里,某一刻,窗外的风突然变大了。
外头乌泱泱的,她分辨不出是什么地方,只依稀听到远处传来的风浪声,混杂着引擎的轰鸣声。
更加忐忑了。
顾衍却在这时一脚踩下刹车,终于扭过头去看一旁扒着车窗的人:“下车吧。”
直到跟着他下了车,迎面吹来冷风,风浪声愈发大,沈岁宁才终于知道他是把她带到湖边来了。
很大的一个湖。
明明带她出来的人是他,顾衍到了目的地后却什么都不说。两人沉默着,肩并肩地沿着湖畔漫步。
北城冬天的风总是很大,湖边的风更甚。
沈岁宁将出门时顺手拿的围巾缠在脖子上,柔软的羊绒很快就发挥出了它的作用,抵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脖子瞬间变得暖呼呼的。
再看身旁的顾衍,修长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冷风中。
她看着都替他觉得冷,但他却好似一无所觉,连半分瑟缩的姿态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湖的位置太偏,灯设的很少,距离间隔得也远。
两人走过一段有灯的地方,拐了个弯,灯光暗淡了不少。
再往前,有盏灯坏了……
沈岁宁的眼前瞬间漆黑一片,脚下的路模糊成一片。这么短的距离,她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打开手电照明,只好凭着直觉继续走。
看不清路,她总觉得脚下是虚浮的。惶惶不安之际,手臂突然被覆上温热的掌心,紧接着身子一歪,被他扯了过去。
沈岁宁的心跳漏了一拍,惊慌不定地扭过头去。
眼前也是黑蒙蒙的一片,她看不见顾衍在哪里,只听到他解释:“有块石头。”
“夜盲怎么这么严重。”
沈岁宁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夜盲为什么这么严重,反正……就是这样了。
她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摸索到自己的手机,还未掏出,眼前的面庞突然就变得清晰了。
顾衍先她一步打开了手电筒。
小小的光束打在两人之间,风在他们之间穿梭。沈岁宁低下头去,终于看见了他说的石头,就挨在她的脚边,如果他不拉她一把的话,她踩上去一定会崴到脚的。
她暗自舒了口气,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顾衍没说什么,松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沈岁宁跟在他的身侧,到底还是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顾衍侧头看过去,屏幕上一行小字:「哥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衍想起在今晚在老宅的晚宴——
一如既往的沉闷氛围,长桌尽头的老爷子百年不变的冷脸,徐月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顾恒远的沉默不语,身侧老太太刻意展露的关怀……
这个家,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角色,每个人脸上都戴着虚假的面具。
他也不例外。
回到那里,他总是有些烦躁。
但今夜的烦躁明显要比以往都要重些,看着他们虚伪的嘴脸,脑海莫名就浮现出了下午沈岁宁在楼梯口落荒而逃的身影。
他很确定,她听见了那番话,却选择了以那样的姿态离开。
胆小,怯懦,做什么都小心翼翼,演技很拙劣,顾衍不喜欢这样的人。
但和他们比起来,她讨喜多了。
他提前回了家,路过了她房门口,看见了里头亮着的灯,脚步突然止住了。
本意只是看看她在干什么,推了门看见她红肿着眼睛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时却改了主意,鬼使神差般将人带了出来……
沈岁宁还在等他的答案,顾衍眼神落在屏幕上,却没回答。
她有些尴尬,将手收了回去,抬头望天。
已经接受他不想告诉她的事实了,顾衍却突然开口:“这里的湖风是不是挺舒服的?”
嗯?
怎么突然就说到这里了?
他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兀自接着说:“特别是闭上眼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忘记烦闷。”
他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说自话,但应该不是的。
沈岁宁看了他一会儿,试探性地将眼睛闭上,身体里的某个开关好像在这瞬间打开了——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呼呼的声响,她感觉到全身的毛孔好像都张开了,很冷,却很畅快,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好像被风托了起来。
她就那样闭着眼睛,身体感受到的渐渐不再是冰冷,而慢慢有暖流注入,那些沉重压着心脏的坏情绪慢慢随风而去。
是真的,闭上眼真的容易忘记烦闷。
她睁开眼,想告诉他这个答案,手刚按亮屏幕,耳边突然炸开——
“砰砰砰——”
漆黑夜空绽开盛大的烟火。
北城已经禁放很久了,只有大型活动和重大节日政/府才会组织燃放。
沈岁宁已经很久没遇见过了,这猛不丁地在这样一个夜晚碰见,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仰着头挪不开眼。
耳边是不绝于耳的烟火声,夜空明明灭灭地变换着模样,身旁的人表情却好像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一簇星火冲上天际,即将炸开之际,她听见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开心点了吗?”
“砰——”
星火炸开了。
是前所未有的,最盛大,最绚烂的一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