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哭丧
还有半月才至上元节,云溪镇的氛围却已经热闹起来了,各家门前挂了红彤彤的灯笼,街上四处是叫卖吃食、玩耍杂技的商贩。
唯有一处宅院冷冷清清,檀木大门紧紧闭着,上方落着不少烂鸡蛋、烂菜叶,并用刺目的猪血在雪白墙上写了两个大字:还钱。
这看上去实在凄惨,似乎是为这情景惨上加惨,里面传来一道哀怨又凄婉的哭声,若不是正正大白天的,旁人定要道一句“宅子闹鬼”!
姜也便这阵哭声中醒来,脑子还没清醒过来,恍惚间以为有人在给她哭丧。
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瞧,一个身着素衣的美貌妇人正坐在床边,眼角通红,唰唰往下淌泪。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身下雕花木床前摆了架美人屏风,古朴典雅,木制的梳妆台上置了面铜镜,像是古装剧中的场景。
美人屏和梳妆台上的木料被拆得七零八落,歪扭艰难地立着,再抬目望去,竟是家徒四壁,纸糊的窗户破了几个大洞,正呼呼往里漏风。
美貌妇人素衣银环,却难掩绝色,哀怨清婉地望着她哭。
姜也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自己不是在去烟花木偶发布会路上被车追尾了吗?
难道这是地府?
“阿也,是不是头又痛了?”美貌妇人见她的动作,止了哭,面上犹挂着清泪,担忧地望着她。
原主的记忆涌进脑袋一阵刺痛,姜也反应过来自己是穿越了,眼前这位美貌妇人不是女鬼,而是自己的娘亲。
这破败仿若遭了贼的宅子也不是地府,而是姜宅。
“阿娘,我没事。”姜也摇摇头,避开姜夫人探来的手,圆圆的瞳子眨了眨。
姜夫人望着她,眼眶微红:“是娘没用,如今给你买药的钱都没了……”
眼见她又要哭,姜也连忙道:“娘,我的病没事了,不过我有些饿了,有吃的么?”
“有,有,还剩些米,我这就去做。”姜夫人忙用袖子擦擦眼泪,起身去厨房准备了。
那破烂的屏风被带起的风一撩,险些散架,姜也扶了一把,随后长叹一口气。
姜家,真是太惨了。
姜家原本并不是这个模样,姜也她爹,靠着手里的烟花厂起家,算是小富了一把,不仅娶了她娘,还买了这个风水极好的大宅院,在镇上定了居。
烟花厂越做越大,姜宅的下人丫鬟越来越多,配件摆置也愈发华丽,正往小康的路上奔着,她爹却死了。
被气死的。
镇上有位富商王老爷,要收购姜家的烟花,厂自然被拒,人也没生气,转头给介绍了个大客户,出手阔气,订了一千筒烟花。
她爹没好意思收定金,又想着这笔大生意,于是借钱招工买材料,日夜赶工终于交货时,大客户消失无踪。
王老爷转头就在对面开了家烟花铺,卖价更低,将姜家生意全拦了过去,开得如火如荼。
她爹一气之下,暴毙而亡。
她娘是个大家闺秀,对生意一窍不通,姜家烟花厂一落千丈,姜宅值钱的东西也全拿去抵债了,成了这副破败模样。
而原主本就体弱,经过这一遭染了风寒,没钱抓药,一命呜呼,让姜也穿了进来。
姜也坐回柔软的榻上,被子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中药味,昭示着上一个人的死亡。
她是非遗烟花木偶的继承人,早在现代便已看到过烟花的衰落,如今面对姜家烟花厂濒临倒闭的惨状,也难免唏嘘。
刚叹了两声,一阵散乱的脚步声忽然闯进院中,姜也拧了拧眉,看向窗外。
五、六个汉子带着刀和棍子,粗布短衣,面貌凶恶地在空旷的庭院中胡乱翻找。
院里该搬的都已经搬空了,只几十个箱子摆在角落,被那几个泄愤的汉子一脚踹倒,箱门崩开来,滚出一筒筒圆滚滚的烟花。
为首的刀疤脸喝道:“姜家娘们,出来还钱!”
一声惊呼,两个汉子从厨房拖出道素色身影,正是浑身颤抖的姜夫人。
眉心跳了跳,姜也下意识往外迈了一步,思索片刻,转回去翻出道火折子揣进怀里,这才走出门去。
这些人是讨债的打手,原主她爹赶工时,在钱庄借了一笔钱,如今烟花厂血本无归,这债务也就滚成了一个大球。
姜家根本没钱还。
姜夫人匍匐在地上,被刀疤脸拽住一条胳膊,雪白的刀光一闪,他恶狠狠道:“不还钱就乖乖跟我们去青楼抵债,不然砍你一只手!”
深吸一口气,姜也高声道:“我们还。”
见面前走来的是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女,披散着头发,宛如山精鬼魅,几个汉子都有些发愣。
她生的白,不施粉黛的脸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唇若丹朱,眼眸漆黑,光华流转中竟如春日朝阳,眉宇间自带一种摄人气势,一时叫人不敢与她对视。
刀疤脸下意识移开目光,随即反应过来,冷笑着拍了拍妇人的脸:“死娘们,敢骗我们你女儿跑了,兄弟们,今天就把这娘俩一齐卖进青楼,肯定值不少钱!”
未经人事的雏儿可比已经嫁过人的妇价格高上两倍,他眯起眼睛,奸险的目光滑来滑去。
姜夫人浑身发抖,不知哪来的力量一把推开刀疤脸,大声道:“阿也快跑!”
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
趁众人怔愣,姜也眼疾手快,拉过姜夫人护在身后,素白的脸微仰:“你们听不懂人话?我说我们还。”
刀疤脸凶神恶煞的脸闪过一丝精光,踢开脚下的烟花,嘲笑道:“你怎么还?还是乖乖跟着我们兄弟去青楼抵债吧。”
“当然是卖烟花还啊,等烟花卖出去了,我们不就有钱还了吗。”姜也理所当然地回道,顺手捡起几筒散落的烟花。
身旁立着的几十个箱子,正是她爹赶工做出来,却压在手里卖不出去的一千筒烟花。
她将箱子扶正,把捡起来的烟花塞回去,抬头却对上众人各异的目光。
姜夫人看着她,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从眼眶里流下两行清泪。
沉默片刻,刀疤脸身后的汉子笑开了锅。
“这烟花破烂成这样,哪有人买呀?拿来给我们抵债都不要!”
“我之前拿了箱烟花出去卖,你猜怎么着?根本没人要,连王老爷的烟花铺都指定不收姜家的货!”
“你爹都死喽,谁还能卖烟花?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吗?”这话是对着姜也说的,深带嘲笑之意。
但姜也面色平静,却是认真回道:“当然是我和我阿娘一起卖烟花。”
日光照耀少女娇俏的脸上,映出一点红晕,显得有些可爱。
连刀疤脸也笑了,之前在少女身上看到的那股气势应当是错觉,这明明只是个柔弱又天真的小姑娘嘛。
他不以为然道:“就算给你三个月你都卖不出去,不如早点跟着我们兄弟去青楼享福,你和你娘也少吃点苦。”
“三个月吗?”姜也勾起唇角,圆瞳略弯起来,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好,三个月内我会将烟花卖出去的,到时候还你们钱,你们可以走了。”
刀疤脸:?
姜也无辜地抬起眼:“莫非你要说话不算数?”
刀疤脸大怒:“你敢耍老子?!”
几个汉子瞬间上前,姜也拉着姜夫人退了一步,冷不丁问:“你们知道一千筒烟花有多重吗?”
没人理她,她便盯着众人,笑着一字一句道:“是三百斤。”
众人被这毛骨悚然的语气惊得静了静。
一转头,姜也不知从哪掏出个火折子,圆圆的瞳子弯成月牙,露出两颗森森虎牙:“三百斤火药,要是炸了,你们猜自己还有没有全尸?”
这话一出,连姜夫人也愣住了,看向自己女儿。
少女披头散发,一手举着火,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肩,声音柔和镇定:“阿娘别怕,躲我身后。”
姜夫人提起来的心,又放下了,在女儿身后,心中升起一丝安定。
几个上前的汉子瞬时僵住了,又逃命般散开,只求离这个疯婆子远点。
刀疤脸提着刀,面色阴沉,招呼退远了的几个兄弟:“这妮子看着柔柔弱弱的,我就不信她真敢炸!”
听见这话,姜也回道:“我怎么不敢?比起去青楼生不如死,倒不如在这让你们一起陪葬。”
她一面说着,却是吊起了一颗心,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好在那群人听不到。
这一堆烟花也不知在角落放了不短时间,却没有受潮,摸着很干燥。
万一上面沾了颗火星,便真炸了。
拿着火折子的手腕悄无声息地移了移,面上仍是一副平静模样,姜也看向刀疤脸背后那几个汉子。
她轻飘飘道:“这人明明答应我三个月内让我还完债,说话不算数,非逼着大家一起去死,那就一起死吧。”
生死之间,最怕挑拨,果然有个汉子冲刀疤脸道:“老大,不过三个月时间,等她又如何,这疯子要拉着大家去死啊!”
其余人一听这话,也纷纷附和。
“是啊老大,咱不缺这点时间,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为了讨债死在这里啊!”
这群气势汹汹的人,竟是打起了退堂鼓。
刀疤脸面色黑沉,死死盯着姜也,却也不敢上前。
“格老子的,三个月后还不上钱你再来这招怎么办!”他将刀狠狠插在地上,“兄弟们,别信这妮子的话!”
不信也没有办法,姜也手里的火折子就在众人眼里烧着。
众人靠近一分,她手中的火折子就离身边那堆烟花近一分。
僵持半晌,刀疤脸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好,我答应你,但三个月后你还不上钱该如何?”
捏着火折子的手指绷得紧紧的,姜也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笑,她说道:“就算还不上,不还有姜宅地契吗?”
姜家这宅院,是原主她爹花了大价钱购置的,风水极好,原本抵这笔债绰绰有余。
刀疤脸便仗着姜夫人什么都不懂,慢慢将姜宅掏空,最后将人卖入青楼,这姜宅不就毫不费力到手了?
顺便还赚了两波钱,天下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买卖了。
面前少女眸光漆黑,静静盯着他,仿若将他的心思看了个透穿。
但姜也并不太想卖宅子,正如姜夫人没有将宅子抵债的想法一样,这宅子是原主她爹给她娘俩留下的念想。
是带着无数回忆与深厚感情的承载。
迂回半晌,算是将要债的时间往后拖了三个月。
火折子燃烧的焦味儿萦绕在众人身边,刀疤脸看着姜也决绝的面色,毫不怀疑这疯子真敢拉着大家去死了!
哪有正常的闺阁小姐能做出这种事?
再想到刚才这疯子说要卖烟花还债,他便立刻做了决定。
反正姜家烟花是卖不出去的,不过是拖些时间,到时候连宅子和人一起卖了大赚一笔!
他阴险的目光在姜也身上转了转:“好,姜家欠债三千两,老子等你来还!”
姜也道:“立个字据。”
刀疤脸本想开骂,一望她手里的火折子气势就蔫了,憋屈地找了张纸,写下字据。
心思转了转,又忽道:“若你跑了怎么办,不如先砍你一只手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