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回去的一路上,穆双安尚在思索,穆清也乖乖巧巧的坐着,看着手中的银簪。
马车一停,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小姐,到家了。”
穆双安闻言蓦然回神,歉意笑笑:“想得入神,到把你忘了。”
穆清笑道:“清儿不无聊,我仔细看这钗子,果然精巧得很,很是有几分前朝伍大师的”。此言一出,立时反应过来失言了,脸色一白,忙噤了嘴。
穆清素日甚爱研究首饰器工,在此方面颇有心得。
前朝伍大师乃是一奇人,手艺奇巧,居能工巧匠之首,大至房屋战械小至玩器首饰,但经他手,无不精巧万端,数番变化,令人啧啧称奇。只是伍大师名满天下,广收门徒后,受得废太子招揽,为他造物造器,后来废太子坏了事,伍大师也不见了踪影,有人传闻是受了牵连死在了外头。再后来与废太子相关一应人事皆成了禁忌,不许再提。
穆双安笑笑:“咱自家姐妹,随意说说不打紧,只不出去说便是了。”见穆清舒了脸色,方领着她下了马车。
吩咐管家将给各房买的东西都送过去,又将穆清送回她的院子。这才一路走一路思索,方才回来途径了广阳侯府,她透过跃动的帘布往外看了一眼,果然府门紧闭,昨夜打草惊了蛇,想是要安静蛰伏一段时日了。
穆砚忙了这许多日子,今日方有时间回府陪穆老夫人吃顿饭。
“虽说差事重要,你也要多顾念自身。”老太太很是不喜那些西漠人,偏的穆砚这差事又是皇帝亲自指派,只不好多说。
本身两厢深仇,如今又要坐下来言笑晏晏,其间暗涌可想而知。
“母亲安心,儿子明白的。”
接下来的话,不宜让旁人听得,老夫人挥挥手,让周遭伺候之人尽退下,只留下崔姑姑一旁候着,大丫鬟领着众人出了二门,自己又回到正房门口守着。
“我听闻近日朝堂上,有请立庆王为太子之言?”
砚略做沉吟,道:“是。儿子此番回京,见到皇上面色浮白,说话气力不济,似有沉疴之症,此番有些心急了。太傅那头只说中宫无子,应立长为储,以定国本。魏国公派却直言前朝就是立长不立贤,哀帝心智不全,致使六王之乱终致国灭之祸。两方如今争执不下。”
“皇上可有找你单说过?”
穆砚低声道:“虽未明说过,但考校皇子时,常招了我等几人在侧。庆王确有些腹中空空之样,凡事只听太傅所言,这个甚是那个也甚是。倒是二皇子颇有些独到之处,常有见解不凡之语。我本以为皇上笃定想立庆王为太子,只是近日来看来又有些迟疑,实在是庆王太过简单。若予了他,不若是直接予了鲍定观,日后强臣弱主必是定局。”
穆老夫人叹气,若皇帝还存着立庆王的心,就一定会抓着穆家不放手,前朝波谲云诡更甚往日,不免时时惊心。
为宽老太太心,穆砚笑道:“前朝之事,尽有儿子,况如今还未到难行之时,母亲不必忧虑。”
老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点点头,道:“我知你是个能干的,便是你等一个一个的撑着,穆家才有续到今日的荣光。外头的事就尽交给你们男人,只还有一事,我得问问你。”
老太太慢条斯理的问:“我前几日方听说,你在安城收了个花魁?”
穆砚一时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出:“母亲这是听谁胡诌?”
老夫人目光闪了闪,带了丝笑意:“看你这模样,未有此事?”
穆砚回答得斩钉截铁:“自然没有这事。”
老夫人笑了笑,道:“既然没有那荒唐事最好,你如今也不小了,身边合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前阵子端王妃还请人来问过几句,我看她家的东华郡主就很好,文静又知礼,很是配得上你。”
穆砚忙摆手:“三堂哥还未成婚,我这个做弟弟的不敢争先。”
“他是个死心眼的,难不成你也是?况且咱们东西府各过各的,哪有混在一起说的。”
穆砚正色道:“咱们穆家男儿不纳妾,若娶妻自然要娶一心人。待日后若儿子寻到了人,必请母亲张罗的。”
穆老夫人沉默良久,道:“好,既你心意坚定,我便都替你回了。”
穆砚站起来,对着老夫人行了一礼,笑嘻嘻道:“多谢母亲。母亲疼儿,方能纵着儿子呢。”复又想起一事,问:“先前我听二嫂提过一句,母亲与二嫂在替双安相看了?”
老夫人道:“双安不过比你小上四岁,也到了年纪了。之前以为皇上自有安排,谁承想被庆王拒了个干净。也好,我本也舍不得她搅合进那风云里,成日里殚心竭虑的。”末了又叹气道:“只是经此一遭,庆王又放出风声来要纳她做侧妃。这时候这人选还得再好好斟酌了。”
这些日子,米氏出去交际时,只略略提起自家大姑娘,旁人就只笑不接话。庆王要纳穆大姑娘为侧妃的传言日盛,谁偏上赶着凑这份热闹。
穆砚冷冷道:“想瞎了他的心,倒真以为咱们是他案板上的肉,随他割弄了。”
夜间宫里还有为胡国使团设的宴,穆砚也不好在家多呆,陪老夫人用过饭,又跟众人见面说了几句。
皇后娘娘特意嘱咐,道四公主请穆双安相陪,便携上她又进了宫。
今日是大宴,胡国使团到京已七日有余,宴席参加过不少。正事却没谈好几项。归程定在两日后,不论谈没谈成,谈成多少,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斡阔在国中刚掌大权,若长期在外,只怕政权不稳。
穆双安早早的就到了,坐在四公主身边。穆双安见她今日一袭明红色烟笼薄纱裙,淡染眉眼,锦绣点点绸带系在发髻之上,配上金丝八宝花蕊簪,整个人衬得如出水芙蓉一般娇娇俏俏。
穆双安顿生一股陌生之感,笑言道:“几日不见,公主不若从前了。”从前的四公主虽打扮精致,但到底不若这几次明艳娇俏。
四公主浅笑:“你我如今长大了,自然不同少时的毛毛躁躁。”
整个酒宴间,四公主皆似有些心不在焉,“你说什么?”她恍若回神。
穆双安微微一顿,拿着花瓣形状的酥饼笑道:“我只说今日的枣泥茯苓酥饼有些甜了,律儿最喜甜食,他今日不在,若是在定是爱的。”
四公主道:“律儿如今还在皇祖母那,跟着皇祖母的作息,睡得也早。”后不知想起什么,登时略低了头,面颊飞上红云,低低道:“胡人常食野味,习惯味道浓厚的食物,是以做得比平日更甜些。”
穆双安心中起疑,她这样子实有些不寻常,待她出神时顺着她目光望去,竟是坐在胡人之首的斡阔。
穆双安心中一沉。
斡阔不愉已久,他亲至大郢,这些汉人却扭捏得紧,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弯弯绕绕总没个痛快话。
在庆王第三次朝其举杯时,斡阔冷着脸将酒盅一扔,透白如玉的瓷盅磕在地上立时缺了一角,发出清凌凌的声响,声音不大,却如磕在人的心上,一时全场静了下来。
上官琦顿时有些尴尬,举杯的手定在原处,不知该上该下。
皇帝微眯眯眼:“单于这是何意?”
斡阔冷道:“我过来是与陛下商谈国事的,不是为的饮酒作乐,大事未定,这酒实在饮不下去。”
在场之人都看着斡阔,单只穆双安看着有点紧张的四公主。
皇帝观那些胡国人心浮气躁的模样,心知磨了这许多时日,今日时机正正好,只一个眼神,穆砚便起身笑道:“既是关乎你我两国之大事,我皇自然也是需要深思熟虑之下方能与单于详谈。倒也巧,本欲在明日早朝后请单于细商的,不想单于这等着急。”
斡阔道:“你们既已想好,那就现在谈,何必拖拖拉拉的。”
皇帝微微一笑,允了。
重臣们自去谈事,这头歌舞未停。穆双安轻轻拉了拉四公主的衣袖,两人悄悄走到殿外。殿中烛火璀璨,映得殿外亦明晃晃的。她二人找了一处安静地,穆双安低低道:“你与斡阔是怎么回事?”
四公主被她道破,立时愕然,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你,你怎知的?”
穆双安道:“你眼珠子都快粘他身上了,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四公主只觉面上火烧云,心里虽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与穆双安素来交心,正好这些时日苦无人相诉,忙拉了她道:“今日你不问,或许我也憋不住要与你说的。胡国使团还未到时,大皇姐总找母后哭诉,一会子说西漠人赤发碧晶,状如猕猴。一会子说他们生食血肉,怖似夜叉,我亦以为他们似怪物一般。后有一次,我的风筝挂在御花园的山石上了,我爬上山石欲将它取下来,却不小心滑了脚摔下来,幸得单于相救。”
四公主声若蚊呐:“我才看见,原来他不像猕猴也不像夜叉。”
那日夕阳光影下的斡阔,长身玉立,棱角分明,哪里像个怪物,明明是个丰神端秀的少年郎。
“就是这样你就?”
“才不是,”四公主嗔道:“我当日只是感谢他援手相救,后来告知了母后,给他备点谢礼送过去。”
穆双安皱眉,穆家人对西漠之人素无好感:“斡阔乃胡国单于,怎能去了后宫?他莫不是故意的设的套。”
毕竟大郢的后宫之地,能长久待在其中的只有内监。侍卫巡视皆是十人一队,从不许单一二人离队。太医进宫也总有内侍相随,且严格记录进出宫时辰。
四公主俏目一瞪:“定然不是。”
穆双安辩道:“那他一个胡国单于,去咱们大郢的后宫做什么,他又没有姐姐妹妹姥姥奶奶的在里头。”
四公主道:“那日是父皇请他们到演武场看勇士操演。最后单于也试了试身手,我方才知道什么叫做大漠雄鹰,箭无虚发。”四公主撇撇嘴,“父皇还让大皇兄与他切磋一二,大皇兄所中之数还不如单于十之一二,还是后来二皇兄才挣回来些面子。”
“再后来在宴席遇到单于,也与他说过几句话,原来他精通汉文化,与我在许多方面共有见解,只是一时颇有知音之感罢了。”听她一番描述,斡阔倒该冲上官琦道一声谢,谢上官琦反衬他文武皆备,有为得很。
穆双安仍皱着眉,见她眼睛亮亮,面露羞意,分明是芳心暗许的模样,提醒她道:“听我小叔说,皇上并不欲遣公主合嫁胡国。”
四公主虽断言自己斡阔只是知音相惜,并非男女相悦之情。可听得此言,却不知为何心中一阵失落,羞意从面上褪去。
穆双安见她这样,心中再清楚不过,暗中一叹,便是要和亲,皇后娘娘也必然不会舍得亲生的公主远嫁胡国。却听四公主轻轻道:“若我自己提出呢?”
穆双安被她吓了一跳:“胡国远在西漠,若去了那处,再难见亲人好友。况且那是荒芜之地,一个不好还易碰着飞沙走石,那里的风烈得似能割破肌肤一般。你是在咱们大郢润风净水中养出来的公主,既非不得已,又何必去吃那份苦楚?况且皇后娘娘也必不会肯的。”
四公主白着小脸,强笑道:“我只是一说,又不是真要如此,你还当真了。”
穆双安见她如此,心中一酸,也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人如斗败的小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的回了大殿,四公主寡白着脸,胸口闷闷的。
清秋酒下了喉头,轻愁又上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