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他
静安三年春的那天,温琢本来说要去西郊狩猎的,却不知为何又回来了。我那时正在小厨房倒腾些新鲜吃食,就见他脸上带着喜色,兴冲冲跨进了门槛。
他托住我的手臂不让我屈膝,开口便道:
“阿胭,我想立你做皇后,好不好?”
我一愣,很快摇摇头,好笑道:“别胡说了,快过去坐。”
说这话可不是假装客气,我还是清楚自己的位置的。戚家在前朝只手遮天,本就与皇帝势同水火,就算温琢一时昏了头,朝堂上那些与戚家敌对的清流世家也不可能答应。
人嘛,还是要学会知足的。
像这样的对话,这些年来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他被拒绝也不意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眼中依旧带着一点失落。
不过很快,他就被我手上的东西给吸引了,“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
我心中放松下来,把蜜罐凑近他,“是桂花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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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流传着一句话说“温戚共楚”,此话确实不假,戚家权倾朝野,就连天子也要敬着让着。我叫戚明胭,就是如此幸运地投胎到这样一个显赫家族中,成为了嫡系一支的幼女。
然而,虽然明面上我是嫡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外人都不知道,我原本只是个庶女。
我的嫡姐很早就病死了,父亲怕母亲失女难受,才从姨娘那把我记到了母亲名下养着。姨娘得知后欢喜得不得了,二话不说把我送进了主院。可惜母亲并不喜欢姨娘的殷勤,只是应付了一下,便让侍女把我带走,随便放进了主院一间厢房里。
虽然不受长辈关照,但有奶娘和贴身侍女的悉心照顾,我平安长大了,还顺带捡了个“大楚第一美人”的头衔。
对此,我自然不会装作谦虚推辞,左右我是戚家的女儿,不管在族中地位如何,外面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况且再过几年,我这个戚家女是要嫁作皇室妇的,没人敢到我这来寻不痛快。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嫁与皇长子温琼,届时温琼御极,我便能稳坐中宫之位,成为大楚皇后。可惜他倒霉,一朝缠绵病榻再难起身,被迫远走江南养病,将那至尊之位白白便宜了别人,多年经营尽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样的意外一出,我与温琼的婚事也没了下文,好在我对他没什么感情。何况,皇室夺嫡无论谁是最后赢家,都动摇不了戚家的地位。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一桩婚事黄了,再结下一桩便是,总之父亲让我嫁给谁,我便嫁给谁。我是戚家女,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戚家给的,自然也应该不留余力延续家族的荣耀。
就这样,我嫁给了登基不久的少帝,曾经的皇三子温琢。
准确来说不是嫁,是纳。
这个小皇帝主意多得很,他忌惮外戚专政,坚决不同意戚家女做他的中宫皇后,戚家不愿为了一桩婚事与他硬碰,万一最后联姻不成反成仇人,还白费什么劲?
于是族中妥协,我便顶着贵妃的身份,一顶小小红轿被抬进了宫。
传闻中这位继后所出的三皇子性格孤僻阴郁,十分难伺候,不过对我来说都一样。十年的专门调教,我最是清楚自己依仗的资本,无非美貌二字罢了。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我将这一优势利用好,不愁拿捏不了他。
本以为进宫后就能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可父亲打碎了我的梦,原来戚家一直支持的是温琼,温琢即位只是意外。
所以,我入宫后必须配合母家,让温琢放下心防沉迷美色,掏空他所剩无几的权力,将他拉下皇位。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既然温琢是个弃子,那为何还要让我做他的妃呢?
父亲负手而立,没注意我的异样,只用冷静的话语说,忍耐几年而已,待到事成,你会是温琼的皇后。
其实我并不相信,今日过后,我便成了温琢的贵妃,说得好听,无非就是一个妾室。若是以后温琼为皇,又怎会让昔日弟弟的妾室做自己的正妻?
不过,我清楚自己的使命。
从记到嫡母名下开始,我就比从前忙碌许多,除了寻常大家闺秀要学的东西,还要认字读信,唱曲跳舞,年年月月如此,少有休歇;要听年轻姑姑的话,严格控制身量纤细,养护头发和皮肤,确保全身上下光洁无瑕。
那时我便清楚地知道,我与家中别的姐妹不一样,或许有重要的任务等着我。如今时间到了,就是我表现的时候。
想到这里,皇后不皇后的好像也不重要了。只要戚家还在,就没人能动得了我。
于是我不再犹豫,走出书房上了轿。我是戚家女,自然要为戚家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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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是个阴雨天,从下轿到宫殿的距离不算远,却也将我的衣衫淋湿了大半。教习姑姑不敢对我怠慢,但也怕我御前失仪,冲撞了那喜怒无常的圣驾,和几个宫女一起拉着我上上下下一阵折腾,许久才整理好。
我被弄得头晕脑胀,还饿着肚子,心中早已十分不满。
小皇帝再不来,我就要晕过去了。
温琢果真没让我失望。我在床榻边枯坐到天黑,也没能等到他过来,只等到明乾殿的太监总管一句“陛下今日不过来了,请贵妃娘娘先行安歇”。
多行啊,连个理由都不屑给。
我懒得和他虚与委蛇,直接站起身,“陛下对戚家不满,竟要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总管孙廷忠吓了一跳,应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不客气,忙跪下陪笑:
“娘娘说笑了,戚氏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丞相更是鞠躬尽瘁,陛下器重都来不及,又怎会这样想呢?”
不气啊,不气。戚明胭,别忘了你进宫来的目的。
不断在心里默念,我挤出一个笑来,让嬷嬷给他塞了个荷包,“孙总管辛苦,本宫知晓了。”
直到用膳时,我脸色才好些,只是方才生着气,用膳时也莽撞了些,没注意便吃撑了肚子。左右也睡不着觉,这皇宫我还没看过,倒不如出去转转。
我带宫女出了寝殿,在诸多宫室间漫无目的走了走,最后到了一座极高的三层阁楼前。
听说在这探星楼最高处,可一览整个皇宫景色,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起了兴致,不顾身后侍女的阻拦,独自一人走上楼梯。
许是少有人来,越往高处走灯笼越少,我都有些看不清路了。扶着墙壁走上三楼,我缓缓往深处靠近,正欲好好欣赏一番高处景色,却听见前面黑暗处传来一个男声,“谁?”
冷不丁被吓得一抖,我飞快转身想下楼离开,却被长长的裙摆一绊,向前以一个不雅的姿势摔了一跤。
我哎哟一声,听身后那人发出嗤笑,嘲讽意味十足。我方才的胆怯立马去得无影无踪,站起拍拍衣裙,转身怒斥道:“大胆!”
如今除了皇帝,这宫中可没有比我大的人,我有什么可怕的?今日我若在此出了什么意外,这男人也别想好过。
男子却好像丝毫不惧,问道:“你是何人?”
“本宫为何要告诉你?”
终究是初入宫不习惯,我大为后悔,因这一句话便让自己暴露了身份。
男子默了一瞬,听声响像是起了身,缓缓向我靠近,我惊慌想要转头离开,却被他沉声喝住。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慢慢看清了他的面容,俊秀又阴郁,比我高出一个头。
温琢?
他怎么会在这?!
他走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绝无喜悦,“你就是戚九娘?”
我心中早已把他骂了个遍,表面却一点不满都不敢有,赶忙换上温婉羞怯的神情:“臣妾给陛下请安。”
原来这家伙根本不是政务繁忙,分明就是不愿见她,想让她在宫中没脸。
我装傻充愣,故意问:“陛下忙于政务,怎的来了这里?”
“政务有丞相操心着,与朕有什么干系。”
温琢冷冷道,显然也是懒得与我虚情假意,甚至不掩饰就是不想见我的事实。
他话中含着讽刺,我装作听不懂,却在心里暗自得意。
也是,有我父亲在,朝廷确实没你什么事。大楚明面上姓温,实际上姓什么还不一定呢。
“无趣。”
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一句冷嗤。
我被这轻蔑的话语弄得不服,正欲开口,他的身影从我面前干脆地掠过,走下楼梯的动作不带一丝犹豫,就要这样单独离去。
今日若让小皇帝就这么走了,我岂不是要变成全后宫的笑话!
我急忙追了几步,放柔声音挽留:“陛下!这里太黑了,等等臣妾······”
“方才能自己上来,现在走不了?”
温琢没有回头,甚至步子都没停下,我只听见那淡漠的声音:“不行就别下去了,一夜而已,冻不死。”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气得发抖,走到围栏旁想要冷静。看到楼下一抹挺拔的身影大步离开,我深深呼了口气,提起裙子快步走下楼梯,将一级级木阶踩得吱吱作响。
狗皇帝,有本事就永远别来我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