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城梅家 第一节
四月的江城不仅美还美得有生气。东风过后,黄鹄山的杜鹃次第开放,绵延数里,将半边天空染成梦幻粉。亭台楼阁散落山间,金顶偶尔反射阳光闪出光芒。长江如玉带蜿蜒而去,江船点点,船帆鼓荡带着游客奔向远方。
城中繁华不逊苏州,但风情与苏州迥然不同。它的街道笔直宽广,房舍庄重中不失精巧,兼采南北之长。街边店铺林立,各色食物、布匹、药物堆满货柜。有些店家支了小炉当街叫卖,只消客人望上一眼,马上舀出一勺汤汤水水的吃食,香气中还夹着主家连珠价的介绍,让人忍不住想要尝尝。
正午时分,饭庄里坐满食客,各类小吃摊前也排起长队。叶溪寻起了童心,挤进人群买了一份“云锦酥”与薛牧云分食。“云锦酥”是江城有名的小吃,口感酥软,入口即化,叶溪寻吃得甚是香甜。薛牧云不喜甜食,吃了两口便放下。叶溪寻一面吃一面道:“可惜我们来得匆忙,不然带上紫盈和苏姑娘,她们定会兴奋得紧。”
薛牧云见他提起苏幻幻,嘴角荡起一抹笑意,“这好办,等以后你带她再来一次。”
叶溪寻咕哝一句,脸却不自觉红了。
二人吃完,汇过钞,向小二问清了路,便向仁清街行来。仁清街是江城最气派的一条大街,州府、镖局、酒楼都建于此,繁华更胜别处。二人自松鹤居向右转进一条小街,便如转进另一个世界。小街极幽静,与外面喧闹迥然不同。一株早樱开到半谢,铺了一地香雪。一座大宅院占了整整一条街,红色的飞檐自白墙后露出,层层叠叠,不见尽头。
街左侧居中是一个门楼,门楼并不甚高,木匾上用青漆铸着“江城梅家”四字,字是瘦金体写就,劲道清奇。门两旁石刻上有李太白的诗句,“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阳光斜斜照在石刻上现出斑驳的痕迹。
叶溪寻扣开门报了姓名,片刻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脚步声越来越急切。大门敞开,一清癯老者迎了出来,“云儿…”
薛牧云见梅逸尘着一身道服,头发白了大半,吃了一惊,“世伯…”
梅逸尘并未答言,反而倒退两步,恭恭敬敬行下礼去,“梅逸尘见过薛阁主。”薛牧云急忙将他搀起,“世伯何须多礼。”梅逸尘反握住他手,叹口长气,“进去说吧。”
梅家彩绘的廊檐下、梅树上皆已挂满白绫,阳光一晃,白得耀眼,本就古朴的院子更加肃穆。几个戴孝的仆人正在躬身打扫,扫帚着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梅逸尘正欲引薛、叶进正堂,薛牧云却道:“我们还是先看看梅大哥吧。”
梅逸尘点头,“也罢。”带着薛牧云、叶溪寻穿过右侧月亮门来至东跨院。跨院的正堂已变成灵堂,堂中停着棺椁,一个缟素的妇人带着孩子正跪着守灵。
事情要从三月说起,梅家长子梅以清外出采买货品,却于回家时横死于城外,至于死因更是蹊跷。梅逸尘万般无奈下只有求助星曜阁。
妇人和孩子见来了客人,轻轻施了一礼悄悄退下。梅逸尘对着棺椁哽咽道:“清儿,薛阁主来看你了。你在天之灵保佑咱们找到真凶好为你报仇。”
随着棺盖打开,一阵腐臭之味传来,薛牧云下意识闭气探身向棺中看去,棺中人脸色青黑,双目微凸,眼里残存着一抹惊惧之色。他目光继续向下,见死者脖颈处一道薄薄伤口,淡淡血丝凝结成黑紫色,他将手指在伤口边缘轻轻一抹,细细的伤口顿时张开,右深左浅,直断咽喉。叶溪寻“啧”了一声,“是...剑落苍穹?”他下意识望向梅逸尘。
梅逸尘长叹一口气,“不错,我看了不下十次,的确是剑落苍穹。”
“这…怎么可能?”叶溪寻下意识望向薛牧云。
剑落苍穹是梅家绝学《苍云剑法》的第十式,亦是威力最大的一招。《苍云剑法》向来传子不传徒,梅以清却死在这一式下,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叶溪寻双手抱肩,深觉此事颇为难办。他沉吟片刻,还是道:“梅世伯,倘若...”他叹口气,换一种说法,“什么结果你都能接受吗?”
梅逸尘一怔,“这...”他当然明白叶溪寻的意思,过去十多天里,他一直没有深想这个问题,总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如今叶溪寻径直问出来,他立时张口结舌。倘若…倘若真是…他已经没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也在袖中抖动起来。
叶溪寻见状有些不忍,但为了星曜阁,为了阁主,他必须硬起心肠。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先前退出的妇人带着孩子冲了进来,匍匐跪在梅逸尘身前,“爹,爹,求您务必要查清真相,为我夫君报仇…”
那孩子泣道:“请祖父为我父亲讨回公道。”
二人头挨在地上,良久不起。
梅逸尘低头看了看他们,又望了望棺椁,长叹一声,“罢了!若我梅家真有弑兄之徒,那他也不必活在世上。”
叶溪寻此刻方松了一口气,“我懂了,世伯节哀。”他转头望向薛牧云,后者目光一直定在死者胡须之上,似乎全没听到刚才的对话。他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但见死者有些卷曲的短须自然散在下颌并无什么异常。他心中正自疑惑,薛牧云忽向他伸出手来,他急忙打开药箱将竹签和手帕递上。薛牧云将脸凑近胡须,自胡须的下沿逆光而视,果见一些小小颗粒零零散散挂在胡须缝隙中,他两指捏着竹签伸入胡须,一颗颗紫色沙粒般小颗粒落在手帕上。叶溪寻暗叫一声“惭愧”。
梅逸尘也探身过来,“这是什么?为何我一直没有发现?”
薛牧云就着手帕嗅了嗅,一股苦涩味道吸入鼻端,“不似血。”
梅逸尘接过手帕,瞪了良久,眼角肌肉跳动起来,“清儿向来喜洁,这定是凶手身上掉下来的…”
薛牧云道:“世伯,梅大哥出事那日到底是怎生情景?”
梅逸尘长长叹息一声。
上月二十五日,梅逸尘根据梅以清信中所书推测他很快到家,派以冰和以疏前去迎接。二人傍晚出门,在城门处没有等到大哥,便一直行至城外五十里,仍不见人,又见天色已黑,故而折返,哪知却在赤焰林发现梅以清尸首。
薛牧云皱眉,“如何发现的?”
梅逸尘闭闭眼,“是…吊在树上。”
“可梅大哥颈中并无勒痕…”
“我也想不通,也许凶手那时刚刚将清儿挂上,” 梅逸尘握紧拳头,恨恨道:“这两个蠢货...若是他们早到一会儿也许清儿就不会死了。”
“世伯!”薛牧云轻拍他肩膀。
梅逸尘叹道:“薛阁主...”
薛牧云道:“您还是叫我名字吧。”
梅逸尘又叹口气,挽住薛牧云,“孩子,我老了,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出真凶!”
薛牧云颔首,“我尽全力。”他拉起叶溪寻,“我们去赤焰林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