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雪(2)
落十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电脑已经自动锁屏。
她打开屏幕,确认刚才码的字都还在,这才放下心。
以前发生过,辛辛苦苦码了一万字,却因为电脑突然死机,全部丢失,那叫一个痛彻心扉。
她伸了个懒腰,身上的衣服掉了下来。
“咦?”低头把衣服捡起来,发现是卫鹿的。
这家伙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拿着衣服去卫鹿房间,发现房间里没人,又下楼,看见他正在捣鼓院子里的篱笆。
“在做什么呢?”她走过去问。
卫鹿看见她,立刻停下手中动作:“你醒了?”
“嗯。”落十言将衣服递过去,“是你帮我披上的吗?快穿上,小心感冒。”
“不要紧。”卫鹿接过外套穿上,“我看你在睡觉,就没叫醒你了。”
落十言看见篱笆上新缠的木绳,问:“你在修篱笆?”
卫鹿穿上外套后,蹲下继续刚才的工作:“是啊,我看这些篱笆快散架了,想着现在修好它们,等明年开春,师父你就可以种上自己喜欢的花了。”
“难为你想的周到。”
落十言将藤椅搬到木犀树下。
她很喜欢这个位置,木犀树茂盛的叶子可以挡住大部分的雪,只有些许细雪从树缝间飘落。
在这里就算坐很长时间,也不会感到无聊。
带着耳机,听着音乐,拿一本《诗经》看,她很享受这样的平静安宁。
《诗经》中最爱的一篇就是《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古人面对生死,如此平静而笃定,没有痛彻心扉,不执着于求死同亡。
我将独自度过夏日灿灿,冬夜漫漫,待到百年之后,毅然赴死,与你同穴而居。
她认为,这般才是真正矢志不渝的爱情。
我的生命不会因你的离世而停止,我将继续独自在这人间行走,看这万里河山,万家灯火。
而你,便在这山河之间,灯火之中,我的爱人,你一直与我同在。
落十言读完这首,正准备翻页,却被一道身影遮住了光线,她抬起头,看见卫鹿不知道何时,已经悄悄站在她旁边。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摘下一只耳机:“怎么了?”
“师父,我想在这里种一些花可以吗?”
“可以啊。”落十言将两只耳机都摘下来,看着他问,“你想种什么花?”
卫鹿眼睛亮亮的:“月季,我想给师父种满院的月季。”
“满院的月季啊,听起来就很让人期待呢。”她单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雪。“可是现在就种下,能成活吗,是不是春天种比较好?”
卫鹿很有信心地点头:“现在种,春天正好萌发,而且……”他顿了下,才又说,“我要出国了,我怕到时候来不及给师父种。”
“出国?”落十言将手中的书放下,“之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是为了工作吗?”
“嗯。”
“我家的徒弟真棒!”她有意将离别的情绪淡化,便玩笑道,“等你赚大钱了,为师就去你那养老。”
她不过是玩笑,卫鹿却是十分认真:“好啊,到时候我就种上满院的月季,等师父您老人家来养老。”
闻言,她突然想到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便好奇地问:“你真的是来找师父的吗?”
卫鹿满脸真诚:“是啊。”
“可是,你没有你师父的联系方式吗?”
“我联系不上我师父,不知道她去哪了。”
“你见过你师父吗?”
卫鹿摇摇头:“没见过。”停了下,又补充道,“不过我见过照片。”
落十言若有所思:“如果你师父是这岛上的人,你也见过照片,兴许可以找找看。”
卫鹿不解:“你不是说,你就是我师父吗?”
“呃。”她一时语塞,她本想说,自己之前只是安慰他而已,又说不出口,便问,“你不是见过你师父的照片吗?还认为我是你师父?”
卫鹿坚定点头:“是啊,你和照片里的师父一模一样,你就是我师父。”
落十言笑了,不再追问,而是催促他:“快去把月季种上,为师还等着开春时,欣赏满院的月季呢。”
“好嘞,师父!”卫鹿开开心心拿着工具去翻土了。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个卖花的阿婆。反正下午也无事,就拿了两盒自制的茉莉花凝香脂,与卫鹿交代几句后,便出门了。
凭着记忆,她走在那家花店的位置,却发现空无一人,别说阿婆了,就连花店都没有。
竟是一大片的荒地,四周杂草丛生。那些横七八竖,胡乱生长的杂草甚至已有半人多高,绝不可能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这会儿,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条去海边的路,她走过无数次,以前从没看见过那家花店,昨天也没太在意,以为是新开的。
现在想想,确实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比如挂在门上的那条手串,如果真是阿婆挂的,那阿婆又是怎么知道她的住址的呢?
这般细想,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会这么邪门吧?
再看手腕上戴着的花手串,简直是烫手山芋,她连忙摘下来丢掉。
好奇心害死猫,落十言很明白这个道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家为妙。
然而,没走一会儿,她就发现了不对劲——有人在跟踪她!
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有时候去一个地方,若是感觉不舒服,就要马上离开,不然一定会倒霉。
正如此刻,她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感。这种感觉告诉她,在她的附近还有一个人,而且来者不善。
她加快了脚步。
但这条路实在太偏僻了,周围根本没有住户,再加上突降暴风雪,更是没人来海边了。
即便还是下午,可因为没太阳,整个天灰蒙蒙的,风雪迷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快点走,快点走。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神经却紧张到了极致。
四周太安静了,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她明显能听到另一个脚步声,并且越跟越近。
心跳加速,心脏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
谁可以帮帮我?有没有人能救救我?
窒息的恐惧感令她脑中一片混乱。
脚步声已近在耳边了。
我要自救!
灵光一闪,她突然放开嗓子,将所有恐惧释放出来,大声唱了起来:“听吧,新征程号角吹响,强军目标召唤在前方,国要强,我们就要担当,战旗上写满铁血荣光……”
强军战歌一吼,她觉得身上的能量又回来了,越吼越起劲,到最后甚至想回头与那跟踪狂打一场。
当然,她还是很清醒的。
强军战歌能状胆,顶多也就是魔法攻击,但不能物理攻击,眼下首要之事就是赶紧逃离这个荒凉之地。
也许魔法攻击真的起了效果,她感觉跟踪的脚步声似乎没有那么近了,甚至还感觉到了对方的犹豫和震惊。
“落十言?”一个熟悉声音猛然钻入耳朵。
仿佛一道温暖的光穿透黑暗的迷宫,破了心房。
“潘十一!”落十言冲上去抱住了前面的人影。
鼻尖酸溜溜的,眼眶也发红了,身体还在发抖,心却已经安下。
“还真的是你啊?”潘十一被她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怎么了?看到我也不用这么感动吧?”
她惊魂未定:“有人跟踪我……”
潘十一缓缓皱起眉,用身体将她护着,警惕地观察了下四周,发现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你对跟踪你的人有没什么印象?比如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最近有没遇到不同寻常的事?”
落十言本想说卖花阿婆的事,可想到潘十一讨厌鬼,又憋了回去,想了半天,只得摇摇头:“应该没有吧,除了你们,我也没和谁有什么接触,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这一年,你都是一个人吗?”
“啊?”她一下没反应过来。
潘十一将她搂进怀里,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轻轻托住她的头,安抚般顺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慰:“没事了,不用怕。”
落十言的脑子仍在宕机中,她还没从刚才的极度恐惧中抽离出来。
“咳咳,咳咳。”许是刚才吹了寒风,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脸色发白。
“怎么又咳嗽了?”潘十一轻轻拍着她的背。
落十言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口鼻,以免寒风再刺激肺部。忍住咳嗽,慢慢平复呼吸,虚弱地推开他:“没事。”
“你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潘十一走到另一侧,替她挡住风口,“还是快回去吧,等会儿天黑起风,会更冷。”
“嗯。”落十言拉紧衣领,点了点头。
潘十一见她弱不禁风的样子,问:“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落十言拒绝:“不用,我没那么矫情。”
“别不好意思,又不是没抱过,昨天我就是这么把你抱回去的。”
“潘十一,你能不能闭嘴啊?”落十言瞪了他一眼,“昨天那叫‘事急从权’,以后不准再提了。”
“行行行,反正也没指望你能感谢我。”潘十一习以为常,但见她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极力忍住咳嗽的样子,又主动走到她前面,替她挡去迎面吹来的风雪,“我说你出门的时候,就不能带把伞?”
“忘了。”落十言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她的心绪还没完全脱离刚才的恐惧,可将她带离恐惧的怀抱也是真实的,温暖而坚实。
一年而已,他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相处的时间更是寥寥无几。
他与谁都能混,花间流连,醉生梦死。
她对谁都友善,但又保持着友善的距离。
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看不惯他的混,他不敢靠近她这样的女孩。
可是……若是知己,如此也能相伴一生吧?
“怎么突然又跑到海边来了?”他走在前面,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她轻轻咳嗽了下,“我找人。”
“找人?”
潘十一想起她房间里的那张画。
他曾无数次看见她对着那张画自言自语,就连昨天晕倒的时候,嘴里还在喊着“林逸”,想必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吧。
“是找那个为你画画的情人吧?”他像是不经意地说,“真是个蠢女人,人家要是真在乎你,早就来找你了,还需要你天天去码头等?”
他哪里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与你何干?”落十言冷下脸。
他哼了一声:“是与我无关,只不过,到时候别又晕在海边,还得我给你扛回去。”
“那真是辛苦你了,下次如果看见我晕在海边,你大可以不管。”
“我怕你死那。”
“死那又怎样,也与你无关。”
“落十言!”潘十一似乎有些恼火,“你怎么总是开口闭口就是死啊死的,讲点吉利的不行?”
“不是你先说的死?”
他一顿,一时无语,脚下步伐显然快了一些。
“火气还挺大啊。”她讽刺般再次开口,“怎么,你的那些小女朋友们,不留你过夜吗?又想来我这蹭住?”
潘十一放慢了脚步,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那些地方哪有你的客栈住着舒服。”
落十言皮笑肉不笑:“把两个月的房钱先结了再说。”
“没钱。”他恬不知耻地凑上来,“要不我以身相许抵房钱吧?”
她冷笑:“我不认为你有这么值钱。”
“臭女人,你侮辱谁呢?”
“是你自己无聊,非要跟钱比较价值。”落十言似乎心情也挺不错,“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小钱钱更让人踏实的。”
潘十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爱财如命的女人。”
“你不爱财?”
“爱。”
“这不就得了,咳咳。”落十言又咳嗽起来,“你记住,咳咳咳……你欠我的得还,咳咳……”
“知道了知道了。”潘十一轻轻拍着她的背,吐槽,“都咳成这样了,还不忘讨债,我又不是真不还,回头就给你转过去。”
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和她多一些交集,若是不欠着点什么,只怕转身便见不着她了。
“不是房钱。”她极力忍住咳嗽,脸色苍白,“我说的是荷包,”
“不是说了吗,荷包我不知道丢哪了。”
她恍惚了一瞬,如梦初醒:“我忘了,你和我说过,已经丢掉了,那没事了,我不要了。”
“你为什么执着于那个荷包?”他不解。
她摇了摇头:“不执着了。”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
她低头慢慢走着,他则始终快她半步走在她前面。
“晚上一起喝一杯吧?”他在前面,突然开口,“就当是庆祝我们再相见。”
“好啊。”她将围巾遮住口鼻,声音有些闷闷的,“今晚大家就一起吃烧烤吧。”
潘十一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对了,刚才那个鬼哭狼嚎的歌声,是你吼的吗?”
“什么鬼哭狼嚎,我那是豪情壮志。强军战歌听过没?”
“听是听过,但你这鬼哭狼嚎的版本,还是第一次听。”
“都说了不是鬼哭狼嚎,□□歌壮胆你懂不懂?”
潘十一大笑:“你是给自己壮胆了,方圆五百里的正常人都被吓跑了。要不是觉得声音多少有点耳熟,我也得跑。”
落十言恼怒:“你是不是又想露宿街头了?”
“又拿这个来威胁我,你就不能换点花样?”
“不能。”
“好好好,我投降。”
落十言埋在围巾里,轻轻笑了起来。
虽然风雪未停,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前面那人,已帮她挡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