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
门刚敲一下就开了。
颜珞出现之前陆澄在家里想了一天，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态度突然就变了，但看到她的这个时刻他就释然了，应该只是女孩子的偶尔任性吧。
陆澄拉颜珞进门，指着地板上的一排装备，“我准备了移动电源和投影，你不是喜欢看露天电影么，这样海滩没有电也不怕了。”
颜珞呆站着，除了移动电源和投影仪，地上整齐地排列着帐篷、睡袋、充气床垫、便携式的小桌子和椅子、营地推车、户外炊具、三角架、营地灯，真的是准备了很多，要不是昨天晚上亲眼看到，谁能想到他在酒店呢？
“这个帐篷很大，两边各有一个单独的空间，中间像门厅一样撑开来可以做幕布，这次你不想去就算了，这些装备等到下次再用。”陆澄还有点兴致勃勃，手掌握着她的指尖，丝毫不生气自己这两天的辛苦筹备付诸东流。
“记不记得我问过你，在美国有没有女朋友？”
颜珞开门见山。
“没有。”他又回答了一遍，心里起了疑惑。
“那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吧，昨天晚上我给你发微信的时候，正和家里人在四季酒店的餐厅吃饭。我看到你和她一起进了电梯。”颜珞甩开陆澄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她昨天晚上竟然在那个酒店吃饭，陆澄一脸愕然，手指微颤，所以她是误会了自己和Grace的关系才突然取消了行程，看来他理解错了，莫名的任性也许不存在，一切行为背后都有原因。
眼看着颜珞要夺门而出，陆澄来不及多想，脱口说道：“不是的，我和Grace没有关系！”
“原来她叫Grace，你是向我解释男女之间还有第二种关系需要在酒店待五个小时么？”颜珞的目光扫了一遍地上的装备，又扫过陆澄的脸，“玩得开心。”
她嘲讽的语气让陆澄觉得有些窒息，但更心痛的是，知道了她在酒店外等了五个小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等这五个小时呢？
大脑快速运转，他想找一个既能解释清楚误会又不让她知道自己生病的理由，可颜珞决绝的背影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她打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陆澄只能妥协了。
“Grace是我的心理医生，我有重度抑郁症。”
她果然停下了脚步，但他的心里也开始一点一点崩塌。
“你…你怎么会有抑郁症？”
颜珞没法把抑郁症和陆澄联系到一起，她脑子里浮现出他在学校操场打篮球的身影，他带着登山社攀岩露营的画面，还有暑假时他们在海边打闹的场景，在她的记忆里他脸上只有过笑容和汗水，抑郁症，这怎么可能呢？
陆澄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已经两年多了。”眼神暗淡。
颜珞关上了房门，回过身来，看着此刻的陆澄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毫无预兆地，眼泪奔涌而出。
“怎么哭了？”
看着颜珞大滴的眼泪往下掉，陆澄如鲠在喉。他用手抹掉泪珠，可她越哭越大声，陆澄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一直到嘴里都是泪水，“别哭了好么…”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颜珞两眼通红，努力地想抑制住抽泣，过了许久，她带着抽泣断断续续地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投进他心里的黑洞就被吞噬地无影无踪，所以，她是希望自己好起来？像他的父母那样，像Grace那样，每个人对抑郁症的反应都是这样，要好起来，要摆脱病症，然后与他们站在一起。
陆澄苦笑着哼了一声：“好起来？你是说像个正常人那样吗？”
颜珞被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并没有意思说他不正常，她只是讨厌抑郁症就像一朵乌云一样笼罩他，可他自己呢，颜珞思索着，他到底需要什么呢？
“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用力地抱了一下陆澄。
但陆澄反而松开了手，“一直陪着我，”这听上去太美好让人不敢相信，“你确定吗？这是你对病人的安慰么？还是你善良到要牺牲自己的感情拯救我？”
牺牲？两个人面对面站立，颜珞有点生气，“你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
他竟然不相信她对他的感情是一样的？
“相信？你让我怎么相信？我们之间连对错都没有不是吗？那个暑假我们约在人民广场你不是没有来么？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之后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你不用陪着我。”
陆澄这一番理直气壮，颜珞觉得更像是控诉，她大喊：“不是的！那天我是想去的，可是我爸爸突然出了车祸我没办法赶过去，之后你去了美国，我家里的情况一团乱麻，我确实没跟你解释过，因为我觉得你这样会在美国过得更好…”
颜珞又哽咽了，显然他没有过得更好，反而却被抑郁症折磨着。
陆澄怔住，感到一阵头晕，身体似乎没有力气，他扶着沙发滑到地板上。
原来她还经历过这些，所以要休学，要和姜少宇订婚么？陆澄自责，他只会自以为是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从来不知道这些，他甚至没有勇气继续问她家里的情况，只是低头酸了眼眶。
颜珞跪在地板上又抱住他，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然后拍打他的后背，一想到重度抑郁症几个字她忍不住又哭了，小声呜咽起来：“你不要再说什么牺牲了好么，我就是要陪着你…”
“可是…”他用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肩膀，“如果我好不了呢？”
他感受到了内心最深处的脆弱，他痛恨自己。
“没关系。”颜珞眼泪汪汪。
在颜珞知道他的病以前，他还能强迫自己伪装出一副假象，他也想过去象岛的时候表白，如果她不拒绝，他打算扮演好一个“普通”男朋友的角色一直到演不下去为止，可现在她知道了，他就没办法了。
陆澄走到厨房，打开最上面的橱柜，里面有一排开过的酒瓶，各种等级和年份的烈酒颜珞一个都不认识。
“失眠、酗酒、昼夜颠倒，连两天的旅行都要靠一次治疗才能撑过去，你确定你需要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么？”
陆澄盯着颜珞，她还不认识真正的自己，他还没有告诉她，现在的他对登山露营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趣了。
颜珞抹了下眼泪，又使劲点点头，扑过来又抱紧他：“我不要你一个人再承受这一切了。”
这一切难道不是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么，陆澄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永远拥有她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如果他会魔法，他恐怕会做个最精美绝伦的笼子囚禁她，但当这些悲哀的想法充斥脑中时，他知道这段感情终将走向穷途末路。
这半年在美国他看了一些书，不是如何治疗抑郁症，而是抑郁症患者如何处理亲密关系，起初你的爱人会给你最大的包容和谅解，就像颜珞现在这样，会说没关系，会紧紧地抱着自己，可是当你把她当成救命稻草时，那种压迫就会让人喘不过气，然后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分手和复合，最后在精疲力尽中结束。
他不想这样，她值得更好的感情，她才十八岁，凭什么和他一起承受这一切呢。
陆澄掰开颜珞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房间锁上门。
“陆澄！陆澄！你开门…”
任颜珞怎么敲，里面都毫无反应了。
“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么…对不起，”颜珞小心翼翼地说，她不知道具体是刚刚哪句话，但她相信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她能学会该怎么和他沟通。
又过了许久，颜珞手敲得疼了，也哭得累了。
“你开开门好不好。”
陆澄仍然没有回应，他正坐在离她一门之隔最近的地方，靠在门边无声地哭泣，她每句话，每个细小动作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想着她在门外哭成泪人，陆澄心如刀割，渐渐地门外没有声音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两个人都哭得累了。
陆澄擦干眼泪打开门，颜珞抱膝坐在地上。
她抓住他的衣角，一双眼睛通红，像受伤的小白兔一样看着他。
等来的是他斩钉截铁的一句：“颜珞，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订婚那天晚上自己如果没有出现过该多好呢，这一刻就不会如此难过了。
她如果只是少年时期的一个秘密该有多好，为什么非忍不住一步步走向深渊。
“你说什么？”她头痛欲裂，深深地吸气，“我不要！你不是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么？你是骗我的是么！”
颜珞用拳头捶着他的胸口，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脏剧烈地疼痛，是一种物理疼痛，如果她手上有一把刀，他可能会任由她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可无论如何他现在很坚决，“不一样，你现在，不需要我了。”
“所以这是你来为我判断的么？”颜珞大声质问他，
她觉得可笑，他怎么知道呢。
陆澄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他要马上离开这里，不然下一秒好像没办法呼吸了。
“总之我已经决定了。”
颜珞看出他情绪有些不对，时间已经快到午夜，这几个小时的争吵耗尽了两个人的力气，颜珞叫住他：“你去哪，这是你家…”
陆澄似乎是没有听到，颜珞连忙说：“好好，我走，我们的事改天再说，你先好好休息好么。”
她先他一步出了门，楼下李叔还在等她。
陆澄倚着窗户，看到她上了那辆尾号729的黑色汽车，然后任由身体倒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颜珞一醒来就迅速洗漱出门，早饭也不吃，惹得李元玉不禁奇怪：“这孩子一般不是睡一上午么，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昨晚睡得好么，不会又喝酒了吧…颜珞握着手机乱想着，出租车到了陆澄家楼下。
他昨天说那些话一定是骗人的，他只是不想让她和一起面对抑郁症，所以她不会放弃的，她敲了几下陆澄家的门。
但没有回应，她掀开地垫下面那把备用钥匙，自己开了门。
卧室的门大开着，客厅空荡荡的，像是刚收拾打扫过，而放在角落里的行李箱不见了。
他竟然已经走了。
颜珞跑到楼下又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四季酒店。”
她想也许他会找Grace。
到了酒店前台，颜珞说明来意后，前台的工作人员拨打了Grace房间的电话。
“颜小姐，您在大堂稍微坐一下，Grace女士说她一会儿就下来。”
“好的，谢谢。”
颜珞在咖啡厅坐下，还好Grace还在，希望陆澄也在。
几分钟后，颜珞看到Grace一身职业套装走出来，主动招手示意。Grace走近了颜珞才发现，她的年龄应该比他们大很多，自己误会她和陆澄是男女朋友也是有点荒唐。
颜珞和Grace打招呼：“你好Grace小姐，我是Luis的同学颜珞。”没等Grace回答，颜珞就迫不及待地继续问：“他今天找过你么？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眼前的小姑娘单纯活泼，一连串的发问并没有让Grace觉得反感，她向颜珞伸出手：“你好，颜珞，显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很高兴认识你。Luis今天早上确实给我打过电话，他说他回加州了，让我自己安排，我想他现在已经到北京了。”
颜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么早就走了，难道他昨晚说的话是认真的么，她烦躁极了，整个人陷在沙发卡座里。
Grace把颜珞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作为心理医生，面对眼前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人真是太轻松了。
颜珞问：“Grace小姐，我可以知道Luis患上抑郁症的原因么？”
Grace放下咖啡杯，微笑着却为难地说道：“对不起颜小姐，我没有办法透露Luis的信息给你，我有很严格的保密协议要遵守…”
如果违反了和陆知远签的协议，让任何人知道Luis的病情，她的诊所面临巨额赔偿。
“对不起，是我冒昧了。那…我能问一下他身边的人，比如他的朋友…做哪些事情是对他有帮助的呢？”
以Grace对陆澄的了解，除了父母，他应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但颜珞显然已经知道了，而且她还对他非常关心，Grace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是她想的那样，在这种时候处理恋爱关系对陆澄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所以他一早逃回了美国么。
“颜小姐，心理疾病其实和身体生病一样，对任何病人来说，陪伴、理解和关心一定是有好处的。实不相瞒，Luis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治疗方案，他一个电话把我从纽约叫到这儿来，只是接受了一次失眠治疗，他说他有一个重要的旅行。对于他的病，也许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Grace耸耸肩，像是特意叮嘱一样加了一句：“如果说有什么特别注意的，那就是对于心理疾病的患者来说，不要逼他们太快做选择，也避免给他们太大的心理压力。”
“我知道了，谢谢你Grace小姐。”颜珞若有所思。
Grace起身道别：“那我也准备回纽约了，再见，颜珞。”
颜珞的十八岁生日照例在姥姥家度过。虽然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但颜珞高出了P大公布的分数线，一家人都沉浸在金榜题名的喜悦中。晚饭过后，姥姥把颜珞单独叫到书房。
“小七，过来姥姥身边坐。”
姥姥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
颜珞挽着姥姥的胳膊，轻轻靠在姥姥的肩膀上，姥姥身上有一种阳光晒被子的温暖味道。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姥姥把信封递给颜珞。
“这里面是什么呀？”颜珞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份英文文件，除去复杂的条款一时看不懂，但淮洋地产29.97%的股权很清楚的写在第一款，这是一个以股权作为信托财产的信托计划，颜珞会在年满十八岁的时候正式成为唯一的受益人。
“姥姥，你要把淮洋地产的股权送给我？那淮洋地产的股价下跌是…您做的吗…？”颜珞没有想到，姥姥和淮洋地产还有关系。
姥姥温和地说：“怎么了，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个礼物呀。”
“不是…”颜珞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面前慈爱温柔的姥姥，在外是李氏集团的掌舵人，是有能力覆舟倾巢的人，“只是少宇哥其实帮过元景很多，现在反而是我有淮洋地产这么多股权，总感觉不太厚道…”
“他就算想帮你也得他父亲同意吧，姥姥能确定，姜淮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李氏的外孙女，所以淮洋地产帮元景的一切，都是姜淮的筹码，而姥姥现在给你的，是让你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力。那个婚约你想早点解除也好，晚一点也好，但只能是你说了算。”
颜珞点点头，她相信姥姥。
姥姥拍拍颜珞，“我怎么总觉得我们家小七今天有点没精打采的呢？”
“没有啊，”颜珞挤出一个笑容，“我开心着呢。”
颜珞翻了翻牛皮纸袋，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她刚要打开姥姥拦住了：“开心就好。信呐，你就回去再看。”
等回到家里，颜珞坐在桌前，打开信封，是一封姥姥亲笔写的信。
“小七，
我的宝贝外孙，你好，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姥姥先祝你生日快乐。
十八岁，是人生最美的青春年华，万金不换，而当今社会，也是前所未有的空前盛世。以你现在的历史知识已经知晓，中国虽然有五千年的文明史，但辉煌已是过去，近代以来的200年尤为惨重，因此现代人并没有享受过我们祖先留下来的物质遗产，有的只是精神上的，我们的祖国经受过前所未有的灾难，建国后又经历了十年浩劫，我们这一辈人包括你父母在内都深受其害，感谢改革开放，历史的车轮又往前进了，人民获得了自由，我们的国家已变得富强。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时代背景下，振兴中国民族的时机已经悄悄到来，这会给成千上万的优秀人才造就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生逢盛世，极有才能，姥姥很为你骄傲，如今又考入了P大的数学系，你的未来像一片汪洋大海任你扬帆征服。自古英雄出少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成年人了，在红军长征的时候已经有18岁的团长，20岁的师长，姥姥对你充满信心，《孟子》中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学业有成，则要尽己所能对社会、对祖国有所贡献。
还要和你谈一谈家庭，家庭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尤其对一个女孩子显得更为重要。在选择伴侣和婚姻时，不要看他如何说，要看他如何做，比起家世背景，更重要的是人品正直、勤奋好学、真心待你。这方面你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为你做了表率，我相信你会处理地很好。
小七啊，人生是充满遗憾和痛苦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常态，所谓成熟，就是能坦然地接受残缺，所谓成功，就是能真正认清自己的内心舍掉无谓的欲望。人活一世，如意之事有一二足矣，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要正确对待挫折，始终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人要输得起，才能赢得起，大将风度都是历练出来的，无论以后有谁告诉你结果如何重要，你都要知道，对你自己来说，过程才最重要，人生即是过程和经历。
大胆地去追寻最大的自由，撒开脚丫子奋力地奔跑吧，这个是最好的时代，姥姥祝愿你前程似锦，幸福如意。
还是忍不住最后再啰嗦几句，一定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做超过体能的运动，不要到恶劣的环境中去，千万注意。
姥姥
二零一三年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