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真与假:交换
“还知道回来?”
驶过一大片园林,终于回到了易家大宅。易尚端正在大厅里与下属处理公务,看易卿进来,便不甚满意地哼了声。
“父亲。”易卿低下了头。
“该做今天的功课了,”易尚端态度严肃,全无一丝宽和,“别因为是生日就自我放松,做易家的长子就要像个样子。”
“是。”易卿应了声。
他回到房间,转而进了房间里带的卫生间将陈诗语放到洗漱台上。
“等我回来。”
随后他关上门走了出去。
陈诗语在洗漱台上一个劲蹦跶,努力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你要去哪儿?带上我呀,只要我不想就不会被别人看到。喂,易卿!”
但易卿根本没回头。
陈诗语百无聊赖地在洗漱台上走了两步,又仰头望了望这个到处都亮闪闪的巨大空间。光是她所站立的洗漱台在她眼里都好比800米跑道的操场。
她要想走到卫生间的门口都像一场长征。
飞过去理论上是行得通,但陈诗语掂量了下自身的实力,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她这台耐力不足初出茅庐的小飞车半路就燃油耗尽摔地上,一不小心摔断脖子那就好玩了。
于是她勤劳地迈动双腿,溜溜达达,好不容易走到洗漱台边。犹犹豫豫地向下一望,如临绝壁。
这不行,这必须得飞了。
陈诗语脚尖一点,悬浮于空,缓缓下落,半路上却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向前栽倒。
“哎哟!”
她昏头昏脑地叫着,所幸落在一堆柔软的东西上。随着她扑落在那堆东西上,一股气味随之被激发,冲了她满怀。
莫名有点熟悉?
陈诗语劳动手脚爬起来,庆幸易卿不在现场,但当她看清自己身下的东西时,脸“唰”的红了。
内、内、内——陈诗语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这里根本就是易卿放换洗衣物的地方,或许是佣人偷懒了还没来取,所以陈诗语不幸地和那东西撞了个满怀。
她脸颊赤红,眼睛晶莹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我我我我不是变态!”
她“嗷”的一声惨叫,这才想起自己在这里能飞,于是手忙脚乱地扑腾着踩上半空,险些还被那脏衣篓的边缘绊了一跤又摔回去和那堆衣物作伴。
这事绝对不能让易卿知道!
陈诗语心有余悸地站在地上仰视那巨大的脏衣篓。
她一世英名不能在此毁于一旦!
陈诗语紧赶慢赶,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到达卫生间门,正要踩上半空试着去拧开门把,却听到门外的动静。
门开了,齿轮滚过地毯发出静谧声响,随后是“吱”的一声,好像是什么重物被放到床上。齿轮再次滚响,门合上了。
陈诗语心如擂鼓,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出去,万一外面的人不是易卿呢?还有那个齿轮声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会儿,床上有模糊的动静,脚步落地,和地毯摩擦着,微微有些滞重,卫生间门开了。
洗漱台上没有那个小人。
易卿愣了愣,四下将卫生间打望了一遍,想要开口呼唤,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以什么名字来称呼对方。
“喂,小孩儿,”下方有个声音叫着自己,“你怎么啦?”
易卿有些迟钝地低头,灌体的疼痛带给身体的负面影响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最开始,他会昏睡几天几夜都醒不来,现在却只是过一会儿就能恢复基本的行动力。人类果然是善于提高忍耐力的动物。
陈诗语等不及易卿把自己捞起来,有些焦急地腾空而起。
“你怎么了?”她小小的手贴在易卿苍白的脸上,“你爸爸不是说让你做功课吗?什么功课会把人弄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也有太多心疼。
那小小的手很温暖。
易卿张开口,又合上了。和这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人说再多也没有意义,只会让她烦恼。
“和你没关系。”他声音低哑,却伸出了一只手托在陈诗语身下,把她带到床头柜,再疲惫地躺上床。
仿佛骨头被敲碎、每根血管被汲取得寸滴不剩的疼痛依然在蚕食着他的躯体。每当这个时候他是不愿意说话的,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对象。
陈诗语跳下床头柜,一脚深一脚浅地爬过枕头,站到了易卿脸边。
“很疼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既然易卿不愿告诉她原由,那她就尊重易卿的意愿。
只是看着他时时凸起的眉心,她还是忍不住揪心。
易卿闷哼一声,侧过头去,黑色的发丝掩盖了他更多的表情,只显露出时时绷紧的下颚。
陈诗语沉默了一会儿,再次上前,跪坐在易卿脸边,将两手搭在他的脸上。
如果。
如果灵力是一种不定性的力量的话,它能让她飞,能让她随个人意愿在人前隐身,那么或许它也能治愈。
陈诗语闭上了眼睛,两手泛出微微的荧光。
她想象自己是一阵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易卿身上,随着他皮肤的孔隙,被吸纳到他体内。
她看到了残破的景象,就凑上前去补足它们,令它们焕发生机……
易卿的呼吸平缓了一些。
原本只是呼吸就阵痛的肋间似乎重回平和。
大概是耐痛能力又提高了。
他睁开眼,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小人在做什么,脸颊上却感到一阵柔软。
他眼皮轻微颤了颤。
“精灵?”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把那个小小的身体提在眼前。
那个不着调的精灵姐姐闭着眼,脑袋软软地垂着,明明是不舒服的姿势却没有任何挣扎。
她似乎没了意识。
“喂。”
他晃了晃手。
“精灵?”
任他如何摇晃,原本活蹦乱跳的小人都没搭理一句,那身体像是一副无主的躯干,没有半点生气。
易卿猛地站起。
不过片刻而已,不过他挪开眼的那一小会儿,这个小精灵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哪里,有哪里能救到她?
她从他面前生离还不算,难道还要死别吗?
易卿仓惶地推开门,灰衣的男人正站在门口。
“易卿,有什么事吗?”他语调悠长,眼睛被遮挡在帽檐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宋先生。”易卿周身一颤,极尽自然地把手里的小人藏在身后。
“你房里有什么?”被称作宋先生的男人别开易卿,毫不客气地登堂入室。
明明这里是易家,明明易卿是易家的长子,在这个宋先生面前却没有违抗的权利。
男人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床上。
“你刚才在床上做什么?”
易卿低着头。他一向知道自己屋里有监控的,易家人在他面前也极少费心思隐瞒这一点。
“只是闭目养神。”
宋师挑了挑眉毛。
他能感应到空气里有细微的能量波动,那源头已经找不到了。
不过这个时间,灵女还未成年没有继承力量,她打不开那扇门,就不会有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
“你该习惯了,”宋师走回门口,像个慈爱的长辈拍了拍易卿的肩,“灌体本不该如此疼痛,但谁叫你作了那样的孽。”
他语气轻巧,绵里藏针。
易卿抬起了头,那眼里冰封一片。
“谢宋先生教诲。”
宋师满意地出了房门。
易卿怔怔站了半晌,仿佛全然无事地走进了浴室。
他的行踪要事无巨细汇报给易尚端,除了必要的行程外,他没有资格擅自出门。他即使想为小人求援,却连名义上属于自己卧室的这扇门都跨不出去;他又能向谁求援呢?像小人那样奇异的东西,他只知道宋师一个,但宋师是他每一次灌体的操刀手,他看他的眼神总是轻蔑、厌恶,他会帮这个忙吗?
浴室里是没有监控的。
他把小人放在洗漱台上,拆开了刮胡刀,取出刀片。
小人的脸似乎更苍白了,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她不激发她那个回家的能力?或许在那边,有人能救她。
易卿割破了手指,另一只手按压着,将渗出的血滴洒在陈诗语脸上。
精怪故事里不是总有以血救人的桥段?那么或许人的血对精灵也有用处吧?
一根手指能放的血还是太少了。
易卿割破了其余四根手指,专注地盯着,正要将血涂抹在小人身上时,突然笑了。
“原来你身上的是血。”他笑得像个解开了附加题的孩子,“我果然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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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诗语觉得浑身烧灼得厉害,她动了动眼皮,似乎有什么东西就渗了进来。
她只是闭了一下眼睛,易卿这个小破孩又对她做了什么啊啊?
陈诗语鲤鱼打挺坐起来,想开口说话先被什么东西呛住了喉咙。她胡乱抹着脸,大声咳嗽。
“呸,呸,易卿你搞什么呀?”
她终于睁开眼,仰起头。
“你醒了?”易卿的声音很轻,有些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点悦色。
但陈诗语也看到了他架在手腕上的刀片。似乎如果不是她横插一杠,刚才易卿就会割腕。
“易卿,”陈诗语声音有些抖,“你在做什么?”
易卿淡淡地放下刀片,将手藏到了身后。
“救你。”
陈诗语这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血红,衣服、手脚、头脸,连头发都搀着血!
“你干嘛呀!”陈诗语眼圈红了,眼泪大颗大颗滑落,把脸上深红的血色冲出一道淡红的沟壑,“易卿,你干嘛呀!”
易卿沉默了数秒,再开口,语气里透着不确定。
“弄脏你了?抱歉。”
陈诗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从没有哭得这么凶过,哪怕是当初得知易卿死讯的那一天。
“笨蛋!”她大喊一句,在易卿反应过来之前就踩上半空,飞到了易卿身后。
她看到了他的双手,十根手指都被割开,指尖还留有被大力按压过的痕迹,伤口咧开,血色却隐退在更里面的地方,似乎是因为靠外的血液早被放尽了。
那些伤口是骇人的,是丑陋的。
陈诗语无助地抱住那些伤口。她恨自己太弱小,她没有那么多灵力能修复这些伤口。
那双大手载着她缓缓托到了一张脸前。
“你哭什么?”
易卿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害怕了?”
陈诗语含着泪瞪他。
“对啊,我怕了!我怕你这个大笨蛋把自己害死!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啊?”
“你不动了,像死了一样,”易卿的瞳孔色泽很深,透不进光,“只是一点血就能让你活过来,我给得起。”
陈诗语体表的血液在慢慢变淡,仿佛被她的身体吸收了进去。她感到周身暖洋洋的,力量似乎在回笼。
她无法反驳他。
当她在专心治疗易卿时,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流矢击中,意识直接跌入了无尽的深渊。如果不是周身的烧灼感,她恐怕还沉沦挣扎在那片黑暗里。
“可是我不想,”陈诗语的声音低低的,“我不想你受伤。”
她的手上泛起微微的荧光。她要为易卿治疗。
“嘘——”易卿捏住了陈诗语的手,“危险。”
宋师方才无缘无故的到访,和他那句毫无由头的提问已经隐隐说明了一些。
精灵小人突然的濒死状态或许和宋师有关。他能感应到她,通过什么呢?——通过力量。
虽然疑惑,陈诗语听话地散去了聚集起的灵力。
“这里有什么吗?”
“你不怕我?”易卿反问。
“我为什么要怕你?”陈诗语歪了歪头,眼角还有未干的泪,“你不让我治,那你赶紧包扎呀,要是伤口感染就糟了。”
“你懂的挺多。”易卿深沉的瞳孔里泛起了微澜,“精灵都像你这样吗?”
“哪样?”
“蠢。”
易卿放下了陈诗语,走向浴室的角落,撬开一块毫不起眼的砖,取出了一个小药包。
只有浴室才属于他自己,在这里他才能有秘密,因此他在这里藏下了许多东西。
陈诗语蹙了蹙眉,飞下洗漱台,跑向易卿。
她不跟这个中二小孩计较,还是他的伤要紧。
她沉默地抢过和自己身体一样大的棉签,蘸了碘伏上上下下飞着忙活,又缠上绷带。
易卿任她施为,看着小人累得满脑门汗,乖乖地排开十指等着挨个被服务。
“红色很好看,”他突然说,对着陈诗语那身被血完全染红的衣服,“很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