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是谁:孩子呢?
她应该,完成了她的承诺吧?
入了轮回以后的事她不再记得,似乎是那黑衣人抹消去了,而入轮回以前的事,也是在吸食了本源后才在记忆里复苏。
那片埋葬了不知多少人尸的大湖,装载着许多人类散落的念头。
有疼痛的,有遗憾的,有仇恨的,有解脱的,有疑惑的……各种各类,这些念头在溃散之际分裂成更小的碎片,有一日,这些碎片中的一些聚合融汇在了一起,就成了她最初的样子。
当她有了存在,就主动地开始吃食这些碎念,极慢极慢的,长成了一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黑衣者所掌的轮回似乎改变了她的形态,遮蔽了她的本源,她也就忘却这些前尘往事。直到这一次,她被逼入绝境,陷入濒死,在意识模糊之后,她恍然间看到湖里有大片大片明明灭灭的光点,她下意识地吞食,竟唤醒了最初的那份记忆。
这个叫作单祁的男人像他,却又最不像他。她已经不敢再去靠“尝一口”来辨认他了,她也并不知道从她入轮回以后过了多久,那个黑衣者又是否实现了诺言,将她吞食的他的气运还了回去。
她又要踏上孤单的旅程,漫长的生命里,她原本觉不出这样的寻找有多么无望,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还是累了。
或许这一次,我不需要那么着急去找他。
我先找找,只是我自己,能做些什么。
曲一叶退出了单祁的拥抱,一双眼不染尘埃,再次审视着这个男人。
单祁确实很不像他。
在那许多的记忆中,即使他的人生一次比一次艰难,但他身上总是有好吃的味道,这味道诱引着她不辞辛苦一次次走向他。然而单祁,单祁身上的味道并不好,她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嗅闻,才能闻到那遮天蔽地的乌云下一点点青草香,那香味咀嚼久了还透出涩。
或许“他”以外的人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你打算怎么做呢?”
曲一叶突兀地发问。
在常人的人情世故里,别人许诺了会给予帮助后往往就是感恩戴德的画面,从不会有人直愣愣地还要追加着去问“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呢”。但这样的事,放在曲一叶身上却是合理的。
她不是常人,或许连人都不是。她是个怪物,怪物有怪物的沟通方式。
“薛金梅是第一个,她是书院的主任,兼管财务。”单祁观察着曲一叶的反应,徐徐道来,“这间书院由杨光发起,薛金梅后加入,但她带来了书院的主要资金,是书院能够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与地位的最关键人物。”
“杨光许诺了她书院的财务大权,这也是薛金梅愿意加入杨光这个草台班子的主要诱因。”
单祁没有直接点明关键,而是绕着弯地说。他在逗曲一叶开口,他想培养这个怪物的阴暗思维。
“你说我该在下面见过她,”曲一叶果然并不防备,顺着说了下去,“所以她死了,是你做的,但和杨光也有关系。”
“你说对了一半。她死了,但凶手是孟晶晶,我只是一个被胁迫的目击证人。”单祁无辜地耸耸肩,“书院发展到如今,已经向上打通了关系,横向笼络了许多资金,杨光当然不会愿意书院的财务权依然在他人手里。”
“噢,我知道了!”曲一叶敏而好学,整合了自己许多在人世间的见闻,求知道,“你同时勾引了薛金梅和孟晶晶,成为引爆她们的导火索!看上去你似乎是帮孟晶晶除掉薛金梅,但实际上你还替杨光做事,博得了他的信任!”
“太复杂了。”曲一叶摇晃着脑袋,有些感叹。
单祁笑了。
“这就复杂了?不然你自己是准备怎么达成你的愿景?”
曲一叶绞尽脑汁,一个词突然蹦入她的脑域。
“找警察!”她有些雀跃,像是一个等待老师批复的小学生,“现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有警察这一类的人,他们应该能解决这样的问题。”
单祁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的怪物,她的眼睛比天边的月还澄澈,原原本本地倒映出一切映入她眼内的东西。她的微笑、皱眉、思考、兴奋,都只不过是对人类拙劣的模仿。
这样的怪物,在他的指引下,会成长成什么样子呢?
单祁伸出手,拍拍曲一叶的脑袋,也遮住了月光映入她双眼的路径,显出一点阴影来。
“警察抓的是违法的人。这里的学生是父母自愿送来的,签了入学协议,甚至有些学生即使自己逃出了书院,也会再一次被父母送回来,这样自愿的交易,犯了什么法呢?”
“可是这片湖里有许多死人。”曲一叶有些疑惑,如果死了人的话总该犯法了吧?
“但是这些死人不会再有亲人来寻找了。没有人来找的尸体,只不过是形状长得特别一些的肉罢了。他们失去了人的符号,又怎么算死了人?”
单祁双手交叉支在脑后,仰躺在地,压得草丛窸窸窣窣地响。
“你或许不知道,这一类校园每年都要通过政府机构的验收,而这间书院已经连续三年获得‘安全校园’的称号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除非有人把事闹大,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否则不会有人来起底回章书院,不会有人从预设它是罪恶的立场来审判它调查它。”
“父母把问题孩子丢来这里,要么收获一个从此百依百顺的孩子回去,要么从此能完全丢掉一个累赘,更有甚者或许还能得到一些钱财上的报偿;书院教育问题孩子,为社会减少潜在隐患,教学成果突出,成为政府的一大政绩,后者为此嘉奖。一个自洽的圆,圆环上的每一方都心满意足,有你警察什么事呢?”
那种不好吃的味道似乎更重了。
曲一叶捏着鼻子,出口的声音变得有些奶气。
“你果然没有他厉害,连我都能算出来,你却少算了。”
单祁漫不经心地给了曲一叶一个眼神,似乎在问“有何高见?”
“你每一句话都在提孩子,但最后算的时候却少了孩子。你说圆环上的每一方都心满意足,孩子呢?”
曲一叶憋不住气了,她现在不再是从前那堆碎念的聚合体,她是人类的身体,得呼吸。
她松开鼻子,狼狈地大吸一口气,这才重新捏住鼻子继续奶声奶气地道:“我就是孩子,我,我才不满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