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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孤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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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字句轻漫,浸透尖锐刻薄的讽意,如颗颗蘸了盐水的带刺滚珠,高悬,坠落,重力弹跳在盛欲的每一根听觉神经。

心率在紧急炸鸣,失控作乱。

盛欲紧张到僵直,觉得荒唐不已。

五年不曾联系的丈夫,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现身了,而她在此之前竟然毫无意识。

不!她早该意识到的啊:

今天这场公益画展专项主题是【心脑疾病的疗愈普及】

当下国内在此研究方向上,最具建树的跨国药企;导师与众人口中领先世界的顶尖生物公司之一……桩桩件件,都明确指向北湾市那家,被称作“思想者伊甸园”的——

江家掌权的,【中峯典□□物医药集团】

盛欲回头的动作有些迟缓。长睫剧烈颤抖的幅度,清晰诠释胸腔里翻涌的心跳,呼吸间歇性缺失,理智被蚕食。

唯有紧绞泛冷的指尖,舔舔唇,伪装出波澜不惊的表象。

转过身,掀眸望向那个男人。

江峭就站在她面前。

更确切说,是盛欲不知所畏地挡在他身前。

他站在阒寂人群的最中央,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点,理所当然。

光影落染,他浴在这场金波漩涡里。

像受到神的抬爱。

上帝假托光的名义,以煽情手笔精心矫饰他的五官,颌骨到眉锋,蛰伏浓烈野性的傲。

在他身后,洋洋洒洒跟着十几号领导人,而面前众人,则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盛欲几乎是本能般错乱逃开他的注视,目光偏移,凝落在他身上的奢昂西装。

墨色调中式西装完美贴合在他身型上,衬拉起萧飒落拓的气场,肩骨宽直,背脊周正,体态清拔不拘。

腰封刺绣精致,繁复针脚缝入东方格调的勾金符文,收束男性修窄欲色的腰线,极致贯穿力量感,张弛高贵。

盛欲又在分神了。

想起上一次见他穿西装,还是五年前。

在北湾市民政局,和他领证的那天。

“画展即将开幕,江先生,请您上台吧。”耳边,再次传来导师解围的声音。

这让她很快从恍惚里抽回神。

无意识移眼看去,这一次,却恰好跌入男人隐含玩味的眸底。

盛欲仿似被捉住目光,被迫与他对视。

眼神炽灼交击几秒,空气无可横平地失氧,走向稀薄。

直到——

江峭下颌微扬,盯着她倏尔略挑眉尾,眼锋桀骜,唇角缓缓扯起稀微弯弧,

意味不明地,低浅笑哼一声。

轻飘又轻蔑。

而后撤回视线,双手懒漫插着裤兜,神情松散,旁若无人般大步朝宣讲台走去。

“……?”

故意的。

他绝对是在故意膈应自己。

盛欲被他那声近乎寻衅的笑刹那浇醒,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欢迎各位尊敬的来宾,在百忙中应邀来到今日的「红藤」公益画展现场……”

画展主持人首先进行开场白。

空隙里,白人女孩贼兮兮凑到盛欲身边,一脸八卦地问:“莱安莱安,他刚才跟你说的中文是什么意思?看上去你们好像互相认识!”

直至此刻,盛欲已然从旧情人久别重逢,同时说他的风凉话被现场抓包的窘迫中,彻底清醒过来。

五年了,他人格分裂的威力还是够让人喝一壶的。

“是啊,”盛欲遥望台上光鲜璀璨的男人,撇嘴学着他的腔调,翻译道,“他说他的妻子太没用了,根本做不到耗空他的家业,也威胁不了他。”

算了,还能怎样,江峭是个病人。

她一边劝诫自己,一边回想方才的情形。

她确定,刚刚在她面前嚣张的,是江峭那恣纵如烈马的[次人格]。

“这么说,她妻子需要加油了!”

白人女孩跟着笑了起来,还想继续追问什么,此时台上正进行到介绍主办方一环,她不得不暂且按下好奇心。

关于这场画展,盛欲一个外乡人也略有耳闻。

主办方「伽迪恩慈善基金会」在北欧颇具威望,每年该协会都会择期于各大城市举办公益活动。

而今年选在挪威的这场画展,由于独家投资方【中峯典康集团】,在脑细胞修复研究上的杰出贡献,成功吸引了官方机构「MRC联合医学中心」的注意。

因此,单独举办变成双方联合承办。

能让「MRC」分分钟下场,主动加入八竿子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艺术活动,【中峯典康】业界巨腕的实力可见一斑。

主持人似乎宣布画展正式开幕,人潮如流纷乱,攒动不息,盛欲被钉住脚步般站在台下,目光仍试图追随——

可江峭已随着礼仪小姐的引导下台,背身落座于贵宾席位,默如冰泓的眼眸,再也没分给她一丝牵扯。

也对。

无论五年前还是现在,他们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盛欲轻垂眼睫,决定收起杂念,沉下心思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总不能再掉链子了。

画展规模很大,以不同心脑疾病种类为主题,划分相应的展区。其中,导师莉迪亚负责的6号展区主题是:

【颅内感染】

区内除了导师为她争取的一个展位,其余全是导师的画作。

盛欲穿行于灰调蛇形环廊里,眼观四路,步姿忙而不乱,左耳佩戴蓝牙耳麦,手持对讲机不时与工作人员对接。偶尔也拿出过硬的专业角度,为观展者细致讲解老师的画作含义。

忽然,展馆四壁之间隐约躁动,引起盛欲的注意。

她发现有四五个异国男人正围聚在同一副画前,神色不忿地交谈着。

那是她的参展画作。

起初盛欲有些开心,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欣赏她的作品。

可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至少,欣赏的表情不该如此严肃嫌恶,欣赏的声音也不会如此尖刻不满,他们聚拢在她的画作前,伸手指指点点,非议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太过分了!!!”

“没错!这是对伟大雪山的亵渎!!”

“哦天哪我简直不能相信,莉迪亚居然允许这样冒犯的画作摆在展区!她太愚蠢了!这样的画必须被撤下才能得到我们的原谅!”

“……”

听到其中掺杂着对老师的个人抨击,盛欲冷下眉,快步走过去站在众人面前,平静开口:“我是这幅画作的作者,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为各位解答。”

“那再好不过。”银发卷毛男人站出来,语气傲慢,

“这位小姐,你在这副名为《渐冷》的作品中画出雪山,并将它悬挂在【颅内感染】的主题区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明白,雪山于我们而言是崇高的信仰吗?”

立刻有旁人接茬:“没错!圣洁的雪山怎么能跟丑恶的疾病相提并论,你这是在讽刺我们吗,亚洲小姐?”

这一句‘亚洲小姐’刺得盛欲直皱眉。

盛欲的作品是一张雪山图。

整张画布的底色为纯黑,只有中央六英寸的篇幅是雪山。但雪山色彩瑰丽,迷蒙幻变,符合盛欲一贯鬼马特派的创作风格。

“请问,”盛欲撩睫看向面前几人,毫无惧色,“各位尊崇的是哪一座雪山?”

几个男人立刻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混乱中,她听到有人喊出:

“伟大的北欧,山岭无一例外是洁白神圣的。”

银发卷毛的男人昂高头颅,帮腔的话语浇注自傲:“你必须解释清楚,无知的黄种女!”

盛欲没吭声,移眸扫向他。

她生了双极亮的眼,潋滟招摇,似盈潮的湖水粼光。眼型走弧润圆,却眼尾挑尖,瞳仁黑亮,盎然迸泛着生机,有种令人不安的反叛美感。

银发卷毛被她一眨不眨的注视盯愣了下。

突然,却见她弯眉笑了,娴熟运用敬语的长难句,迅速回敬:

“那么画中原型——我祖国的第一神山昆仑,我们黄种人的东西,也能跨越万里来冒犯你?你的大脑确实和肤色一样苍白。”

可是那双眼。

偏就是她那双晶亮勾呈的眸,淬着不肯退让的嘲弄。

银发男人想到上一秒自己对她美貌的失神,感到羞辱,神情更加激愤,朝她逼近,

“我们没有听过!这幅画放在这里就是侮辱我的眼睛!!你站在这里就令我恶心!该死的东亚虫子。”

换做平时,盛欲会一拳打烂他的猪脸。

只是当下场合特殊,她勉强自己耐着性子,声音压忍:“不要大声喧哗,先生。”

可对方几人越发得寸进尺,其中一人甚至作出双手吊眯起眼角,这种极具种族歧视色彩的行为。

场面有些失控。

双方短暂对峙引起波澜,围观人群逐渐朝这边移动,批判声不止。盛欲就站在所有人激烈讨论的中心点,忍受非议。

如果不是在这里,她发起火来够硬刚他们八个来回。

但是不行,这里是老师负责的展区,她不能因一时痛快而给恩师带来麻烦。

沉默以对,那些贬低辱骂的话,一字一句挑拨她的神经。

直到对方无底线谩骂出“你这种垃圾不配当画家,莉迪亚收你做学生是她一生的败笔”,盛欲沉下眉,终于压不住心底暴涨的怒火。

“你这个极端种族主义败类,有什么资格欣赏艺术?”

她气得猛力扯下蓝牙耳麦,忍无可忍打算开战,然而人群的议论精准扎痛理智——

“哎,莉迪亚真被她拖累。”

“交易环节还没开始呢,6号展馆已经乌烟瘴气了。”

“……”

如梦初醒似的,她望着越积越多的人群,环顾所有复杂的凝视,恍然发觉自己没有还口的资格。

再怎么反击,捂紧耳朵的人不会听。

无论她如何辩驳,对展区的负面影响只会更深。

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

撤下《渐冷》。

“拿下去,把它拿走,滚!”银卷发男人带头大呼小叫,发出刺耳的勒令。

盛欲逼视着他一言不发,指甲攥得掌心生疼,呼吸被恼怒的情绪挟持,薄肩轻颤。

半晌,她忽而讥讽地勾起唇,只留下一记白眼,便做好决定,干脆利落地转过身。

画展当场撤作品。对任何一个艺术者来说,都是极度的否定与难堪。

盛欲在两个深呼吸间压下屈辱感,探出一只手,去取墙上那张孤立无援的画作。

单薄身骨挺得笔直,她用指腹触及冰冷的合金框,惋惜轻抚过。

然后决绝地,摘下。

眼尾泛起不甘薄红的电光火石间,

一只冷白修瘦的手蓦地闯入视野,手背血管青蓝嶙峋,斥足饱满的欲气,施力收紧,坚定扣住她细弱纤盈的手腕。

耳边,响起江峭散漫不驯的口吻:

“抱歉,走了会儿神,我太太的作品在几号厅来着?”

盛欲悚然抬头,惊愣目光陡然撞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围观众人被江峭的突然出现震慑住,画面冻结,整个展厅一时鸦雀无声。

江峭单手插兜,眼梢微扬,歪头笑得蛊人,故作猜问:

“也许…6号?”

字音落定,同时牵握着盛欲的细腕——

缓慢地,支撑她,带往高处,将她的作品不容置疑地重新按定在,展墙的原位。

当人们还在细品江峭前半句话不明所以时,他轻飘飘吐出的后半句,直接成为一道晴空惊雷,滚滚劈响在每个人头顶。

他太太的画在哪?

6号厅?

谁?!

场馆对号分排,6号厅唯一负责人:莉迪亚。

江先生的妻子,总不会是位年过半百的妇人。

那就只有——

江峭松开盛欲的手腕,随性掉转了个方向,出人不意地一把扯过银发男别在衣领的胸牌。

伸缩线“咻”的拽长音令人发怵。

江峭居高临下,敛睫瞥向手中卡牌,倏然虚眯起眼,低嗤:“你一个荷兰人崇尚雪山圣洁,跟我玩科幻?”

荷兰,恒年如春的国家。

这样的地区养出个“雪山信徒”,怎么看,都假得可笑。

围观者甚至有人笑出了声。

银发男闻言震颤,脸上挂不住,可又很快认清眼前这位年轻男人的权贵地位,更意识到自己前一秒的骂语有多愚蠢,当然没胆量挣开他手里牵拉名卡的线绳。

滑稽得像条被拽住的狗。

“行了,我的白毛贵宾犬朋友,你的歧视言论让我很伤心,可能会撤资离开挪威,希望伽迪恩和MRC不会对你联合上诉追索。”

“上诉追索”,简短有力的英文单词令荷兰男人瞬即大惊失色。张了张嘴,试图在努力为自己措辞辩驳,又在这时,听到他懒腔懒调地向众人宣布:

“6号厅展品将全部随同《渐冷》收进江氏藏馆,而你,”

江峭有意停顿,薄锐眼皮掀起,睨向他的同时指节微松,塑套胸牌“啪”地飞弹回银发男人身上,惊得对方身体打了个抖。

“滚吧。”

不掺痛痒的轻懒音调。遣词用句却剖露出,并不符合江氏掌权人身份的张狂不羁。

荷兰男子转身动作踉跄不定,趁乱灰溜溜逃离,和他一起挑事的同伴们也早已不知去向。

人潮中心只剩盛欲,惶惑惊骇地看着江峭。

她傻了。

五年过去,[次人格]的行为逻辑还是那么…惊人的高调。

舆论风向忽然绝地反转。

她是江峭妻子这个惊天大八卦,不胫而走,开始在整个画展中心飞速传散。

“GOD!OH MY!GOSH!”

姗姗来迟的白人女孩在6号馆门外,后知后觉得到了这个消息。

“莱安就是他背后的神秘妻子??是莱安?!!老天!”

女孩被寸头男同伴死死拦住,瞪大双眼,震惊薅着自己的头发惊叫道。

远处她夸张的咆哮清晰传来,盛欲咬住唇,感觉脸颊隐隐腾烧困窘的粉红。

这地方简直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她迅速清了清嗓,看向江峭,欲盖弥彰地做虚请手势:“江先生,我带您去后台交易。”

转身前,咬牙切齿地狠瞪他一眼。

江峭耸耸肩,吊儿郎当地迈步跟上她。

场馆外部走廊相对清净,来往没几个人。

盛欲在前面走得又快又急,而身后江峭始终亦步亦趋,步调悠哉。

极力消化这一天的跌宕经历,良久,她闷声:“要买老师的画去负一层,工作人员会详细介绍你的慈善金流向。”

后方久久没传来应答,盛欲不得不停下来,回望过去。

发现江峭半途停步在一间无人的吸烟室外,长指拨开玻璃门,懒声回应:“无聊,不去。”

他只负责打钱。

随即他闪身进去,掏出火机,偏头点亮唇边明灭猩冶的烫光。

盛欲也没废话,只好又抬步折返:“随你。那我回去忙了。”

经行过吸烟室时,江峭正懒洋洋斜靠在门内,淡去情绪,敛下些腔调叫她的名字:

“盛欲,我那样帮你。”

她又一次脚下停滞。

男人衔着支细长的烟,半眯起眼。

一个滚烫的瞬间,他明锐野性的戾气,随尼古丁燃烧致幻靡丽,漫涣出不经心的痞贵感。

他在弥蒙雾影中勾挑嘴角,低哑地笑起来,慵懒声线析出丝缕戏谑:

“想骗你叫声老公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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