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门
长命同冷血回到诸葛神侯府中,理应要一一拜见众人,但冷血从路过的家仆处得知诸葛先生半柱香前才被官家召进宫中作伴饮乐,一时半会儿不能回返,而其余几位捕头又都在外办案……正考虑对策时,远远迎来一个女子动听的声音:“四师弟,不消多问,你此次一定又圆满结案了。”
来人绛红短衣深褐长裙,头发一半梳成发髻一半披散着,眉眼含笑。
艳儿喊冷血“四师弟”是随无情的称呼。没等冷血回应寒暄,她率先注意到了冷血身旁的姑娘。面具固然遮掩住了长命的五官容貌,但通身气派是盖不住的。
艳儿江湖经验丰富,深知光天化日之下戴着面具出现在人群里会有多惹眼。她想,眼前的女子采取当前的做派未必是缺乏常识,可她照样选择佩戴面具,这说明她的容貌远比一副古怪的面具更能叫人印象深刻。
艳儿回过神来,下意识敛了敛笑,随即露出和善疏离的表情问候:“不知这位姑娘是……”
冷血先答艳儿:“这是长命姑娘,世叔故人弟子。其师仙去,被托付前来。”然后他转头,为长命介绍艳儿的身份,“这位是我大师兄无情的妻子。”
“说起来,艳儿姑娘和你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听了长命的话,冷血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他并未透露过相关信息,没想到长命甫一见面就能点出来人来历。
“你认得她?”鉴于长命刚才的表现,冷血当然明确长命知晓艳儿这个事实,所以他其实要问的是“你怎么会认得她?”
“大名鼎鼎的南方暗器第一名家、‘铜面客’冷柳平的养女,莫非还能有人不认识?”长命眼睛弯了弯,昂首和尚未从台阶上走下的艳儿对视一眼,“我可不是那等有眼无珠的人。”
这一双琉璃珠一般的眼,不禁让艳儿生出熟悉的感觉,她犹记得这双旁观的眼,仿佛木石神像上挖下的,寒如深潭,可她一时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灵光一闪却没能抓住头绪。她强压下心头那点在意,提议道:“既如此,我命人去打扫屋子,长命姑娘先暂住府上……”
“不必了,”长命显然有自己的打算,脆生生地拒绝,“多谢艳儿姑娘的好意,只是我已在城中看好了住处,此番是为了拜见诸葛先生才来的。既然诸葛先生不在府上,那便劳烦得空时留闲托人给我传个话如何?”
冷血疑惑且惊奇道:“什么住处?”
长命背着手,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就在你进六扇门交差时,我看好了一个院子,已经找主人家过定金了。”
冷血一面惊讶于她行动之快,居然在短短的时间里找到了心仪的院落,还找到户主人办好了如此繁复的手续,一面又生怕她叫人用环环相扣的圈套套住,变成钩上的鱼儿,非得伤筋动骨才能脱身。
十分迅速完成一件需要慎之又慎的事情,往往不被人们提倡,因为连最老道的智者也难免因为疏忽摔个大跟头——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何况初出茅庐的长命看起来年轻得像花骨朵儿一样。
连艳儿听后也免不了为她过问两句,“长命姑娘,那院落在何处,你可亲眼见过?”
“就在六扇门的后门边上,不大不小,十分清幽宜居。屋主人见我是外来的,还给了我非常优惠的价格。”
艳儿问过地段,又问了定金价格、交易方式,最后还查看了长命保留的、已经按压了指印的一纸契约,越看心里越沉——京城寸土寸金,这个面积的房子、近期又重新修整建造过,却以一个堪称贱卖的价格售予长命……说是贱卖,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也是很大很大的一笔钱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将契约交还长命手中,微蹙着眉头,“原主人是否同你说过这院子转过几手?”
“那人说这房子很抢手呢,今年之内就转了——”长命还很得意,伸出三个指头,“三次!”
冷血哑然,为了长命的自得也为了她的天真。
艳儿完全能看出长命不具备习武之人的身形特征和行为习惯,考虑到种种会导致房价如此低廉的可能性,也为了保全长命的面子,她深吸一口气对长命说,“长命姑娘,你初到京城,想来还不熟悉京中路线,不如我让几个护卫护送你回去——以防你需要帮手,也可以让他们暂时先在你的院中住几天。等一切事了,你再将他们遣回来。当然,神侯府房间充裕,人手充足,你完全可以在这里住下。”
“借我师父的余荫寻求诸葛先生庇护已经很让人难为情了,”长命不赞同道,“怎么好做一只寄生虫干脆赖下来?”
她又话锋一转,“然而论及护卫,难道天底下会有比四大名捕更合适的人选吗?——你说是吧,四哥?”
察觉到艳儿望过来的视线,冷血疑心自己又因那句“四哥”脸红得叫人难以忽视了,他内心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也不要再脸红,勉强镇定下来,冷血对艳儿点了点头,“我……送她吧。”
“那就先行一步了,”长命毫不客气抢在艳儿开口前下了决定,朝艳儿挥挥手,“艳儿姑娘,来日方长,我们下次见面再好好聊聊吧。”
二人跨出神侯府的大门,冷血正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劝说长命放弃新家另府别居,而不知情的长命自顾自地相中了大门对面,阴凉处一个邋遢的小乞丐。
小乞丐看起来脏兮兮的,像只瘦猴儿似的尖嘴猴腮,趁着身上的油汗搓泥条,他正卡了一口痰在喉咙准备要吐,见到有人款款走来,连忙又咽了回去。
小乞丐举起分不清本色的破碗,边敲边熟练唱道:“小人生在头三年,富贵家中子弟闲。顿顿山珍吃不尽,白玉黄金用不竭。一朝父兄都死尽,剩我老母病连绵。只盼天公常开眼,救我亲娘……”
小乞丐词儿没念完,冷不防一串红线穿的铜钱落在破碗里,声音又大又混得像是要把碗底都砸穿。
小乞丐懵在原地,耷拉的眼皮顿时提了上去,眼睛比原来大了两倍不止。
他低头看看碗里,抬头看看面前的姑娘,又看看碗底,又看看姑娘,支支吾吾“亲娘、亲娘”地顺了几道儿,到底是被这喜从天降给砸糊涂了,愣是没能再流畅地背完套词,只好大呼一声:“啊呀,我的亲娘,活菩萨呀!”
“我可当不得你的亲娘。”长命夸赞他,“这套词我不知听了多少个版本,数你念得最好!”
小乞丐看自己的勾当被揭破,不恼也不怒,依旧半躺在地上拱了拱手,满面自豪:“承让承让。”
长命毫不避讳地半蹲下-身子平视他:“小乞丐,你平日一天能讨多少钱?”
小乞丐可不会实话实说,打哈哈说:“不多,混口饭而已。汴京贵人是多,但人人眼高于顶,您这样的要多来几个,我们这些人月底才能有几个余钱。”
长命又问:“我刚给你多少文?”
小乞丐都不必数,一掂,扬声回报:“不多不少,三百文!”
“好极了,”长命站直身子,“六六大顺,我再许你三个‘三’。”
小乞丐坐直身子:“三个三百文?”
“六千三百文。”长命数给他听,“二三得六,千为数位,此外再有一个三百,加之方才给你的三百,正是整整好六千六百文。”
这乞儿虽大字不识,却很机敏,听了并不如先前那般狂喜,而是提防起来:“姑娘,饶是我一条贱命,这六千余文也是万万买不断的。”
“你可知这位是谁?”长命把落在身后的冷血请到身前,大方展示给小乞丐。
小乞丐成日在这儿定点蹲走行卧,即便认不出自己被灰糊成花脸的真容,也不会认不出神侯府的几位名捕,马上拱手:“冷四爷!久闻盛名。”
“正是,”长命狐假虎威道,“我四哥嫉恶如仇,专抓违法乱纪之人。有他在,你还怕我拿你去做搏命的事吗?”
“姑娘说的什么话!”小乞丐嘿嘿一笑,显得憨态可掬,心里暗想:眼前的姑娘看不出还有这等门路,听她这么亲昵地称呼冷血还不被反驳,指不定两人什么关系。今日卖她个好,也算与冷血套个近乎,日后不说要求回报什么,哪怕吹嘘起来自己也是和四大名捕搭上过线的角色……一瞬间念头千回百转,面上倒不显,“我这不是担心姑娘所托重大,辜负您的托付,误了您的大事吗?不知小的有什么能效劳的?”
这便是要他担保了,初来乍到第一时间能想到出钱买通下九流帮忙——很老练的江湖做派,冷血越听疑心越重,他并不认为长命会主动出坏主意,但总怕她进城第一日就把握不住尺度惹来麻烦,忍不住拦了一下:“你……”
“放心吧,四哥,我的分寸你最清楚。”长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两肩便把他晾在一边,大有过河拆桥的意味。
冷血说不清她这话哪里不对,总之长命总知道他害怕什么,一句话就能把他的规劝尽数堵回肺腑。
长命也不嫌弃小乞丐身上虱子跳蚤恶气熏天,凑近对他细细耳语,听得小乞丐连连点头,末了一拍小鸡仔一样单薄的胸脯赌誓:“嗐,我说呢,就这点小事?!若完不成,我提头来见,您等着便是了!”
冷血目送小乞丐说罢一溜烟跑远了,他问她:“接下来我先送你回去?”
长命这才抽出空面对他:“忙碌这么久四哥你也饿了吧?来时我见前面有家云吞卖相很好,事已至此,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