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烂漫
〈春〉
紧凑的院落挤满春光,暖意透过窗帘铺在板上,温柔的气息像一簇堆积在枝头的花悄然绽放。
醒来的崇应彪看到四美坐在床边望向窗外,长且卷的长发绸缎似的落在她的肩膀上和胸前,发呆的四美没有注意到崇应彪的视线,她的眼中残留着浓浓的睡意。
她看起来很神圣。崇应彪想。眼前的四美像垂怜众生的神仙,平静安详的模样令人心头发紧。
崇应彪曾多次命悬一线,浸泡在血水和污泥中的他像一条气息奄奄的落水狗,死亡常伴左右的生活让他只能信奉高高在上的王。
如今若要崇应彪死在四美这样的人身边,他大概会在死前看到四美哺育他们孩子的模样,在遮风避雨的房间里,即便是哭泣的孩子也会在她怀中酣然入睡。
四美打了一个满是困意的哈欠,猫着的脊背向上伸直,散落的发顺着肩胛骨滑向衣物深处。享受眼下时光的四美像草坪上歇息的春雀儿,一旁的崇应彪屏住呼吸。
他没有勇气去验证眼前的四美是否真实存在,想到这极有可能是自己在伤口发炎流脓的冬夜里做的一场梦,想到四美是自己死前的幻象,他会像离群的动物般痛苦哀嚎。生命散发着粗鲁的气味,难以掩饰的真心是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崇应彪握紧双手,指甲刺入掌心,疼痛唤醒头脑昏沉的他。
崇应彪向四美伸出手,四美看到伤痕累累的手臂攀附上自己,一条条伤疤像一棵树干粗壮的梧桐树被闪电击中留下的裂痕,粗糙的表面上攀附着大大小小的旧伤,偶尔会在雨天灼烧着皮下神经。
“你醒了吗?”四美呼唤崇应彪的名字。
崇应彪眼睛发酸,靠近四美,任由四美取笑。柔软温热的手指钻进崇应彪的发中,似乎在寻找折磨他的噩梦。
“哎呀,对了。”四美咯咯笑着,她捧着崇应彪的脸左右打量,说:“我本想偷看你来着,不巧的是你醒的早。”
崇应彪曾多次抓到四美醒后明目张胆地看自己,他不懂男人睡觉的傻样有什么好看,可问过也只得到四美占了便宜的窃笑。
你懂什么,我还要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四美轻声道。
腻不腻啊你这样。崇应彪反问。
怎么会腻,我那么爱你。四美说。
如今崇应彪也学四美看自己那样专注地欣赏她睡眼惺忪的模样,他想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自己一睁眼就能看到四美放松的五官、柔和的嘴角、弯弯的眼睛,还有止不住溢出的爱。
出自本能,模仿四美的爱,渴望在她的爱中成为一块完整月色,这样一来死在她身边也不突兀。听着四美的心跳声,像胎儿在母体中倾听母亲的心跳一样,崇应彪得到最原始的平静。
他有一刻竟痴心妄想,想自己才是四美的孩子,如此一来他也能理所应当的从四美这里能得到唯一的疼爱。
从她身上汲取着奶香与汗液的味道,这是活着的味道。闭上眼睛的崇应彪听着四美的心跳,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唯一代表自己生命的声音。
一定是四美身体内这颗咚咚作响的心脏在世界中央无数次的呼唤着千年前濒死的崇应彪,所以他才能出现在这里。
〈夏〉
午夜时分,窗外急雨敲打着窗,阵雨追着远方降落的蓝色闪电,平原上的雷鸣击碎半空中烧灼肺部的闷热。
仿佛看到岸上两条纠缠不清的白鱼汗液交融,散发着同窗外雨水相似的咸湿气味,柔软的腔体内溢出温热懒散的热风,高温灼伤发烫的皮囊。
那些破碎的、凌乱颠倒的话语自翕张的蚌壳钻出,被细雨濡湿,被击沉,被打捞,被冲刷。
咸湿腥臭的海水把人裹挟,在潮湿闷热的气味中。四美看到地板上蠕动爬行的水影,她想起几日前崇应彪深夜冒雨回家。
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丈夫在昏睡前只脱下外衫与左脚湿漉漉的袜子,却像个赤诚的婴儿把带着血的脑袋埋进四美怀中,湿漉漉的冰冷发间有着刚来这世上的尘土的味道。
那晚崇应彪确实睡过去,直到翌日清晨,醒来的四美被自己手上乌黑色的血迹吓得脸色苍白、失声大叫。
从床上滚落的崇应彪睁开眼,朝含泪咒骂的四美扯出一个笑,裂开的伤口淌出几滴血珠。遍体鳞伤的他脏得像条在肮脏深巷中求生的野狗,唯有那对黑黝黝的珠子嵌在乌黑憔悴的眼窝中,透亮中游曳着光,清澈得让人动摇。
四美没来由的抱怨起那个夜晚,崇应彪别扭似的发出几声干笑,他一定也想起自己总是把最狼狈的模样露给四美看。
在外吃了瘪的野孩子捂着摔伤的手臂跑回家,直到看见永远疼爱自己的母亲后便丢下书包和弹弓,趴在对方怀中嚎啕大哭,哭诉着膝盖与脸颊有多痛。
“这么说你会永远担心我。”
“这会让我老得更快。”四美道。
她紧挨着崇应彪,在昏暗的室内看到无名指上的婚戒,银白色的光亮像是一轮月亮镶嵌在指缝中,崇应彪伸过来的手轻轻抚摸那轮月亮。
那天的暴雨紧追崇应彪逃跑的脚步,他向挑衅自己的路边醉汉大打出手,电光火石间却在醉汉挂彩的脸上看见惨死自己手中的弟兄。
从未安息的亡魂跨过历史的卷轴与时间的枷锁向崇应彪袭来,意识到自己犯错的崇应彪像无措的孩子,他不顾倒地的男人,冒雨跑回家,伤痕累累的他像一条在前世今生的漩涡中苦苦掙扎的落水狗。
褪去外衫的崇应彪蜷缩在四美身旁,污秽的血泪弄脏蕾丝枕巾他在黑暗中摩挲四美安详的睡颜。
这时崇应彪真正明白只有四美怜惜自己、偏爱自己,只有四美为他编织避世的谎言,他认定四美是让自己离开地狱重回人间的蛛丝。
眼下崇应彪只想抓住她,紧紧地抓着,至于结局,对他而言仍是未知。
“我觉得这样就好,你知道吗?这样就足够了。”崇应彪说。
崇应彪的话语让四美体验到一种极度眩晕的感觉,像空腹喝酒那样强烈,来势汹汹把她冲倒,在暴雨中迷上耳鸣目眩,但她仍试图装作一副清醒的模样。
“我知道。”四美听到自己笑着说,她知道自己是笑着的。
银蛇爬上沉默的山脊,在神侧卧的阴影中寻找散落的银河。人们栖息在夜间的呼吸,透过发丝凝望天际,掌心刻满光影的纹理。
美丽的野兽在阴影下蛰伏,于盛宴间亵渎夏日,洞悉酣畅的酒水,只有四美在请求命运,请不要,请不要让他离我而去。
〈秋〉
“巧巧。”
初为人父的崇应彪笨拙地抱起孩子,襁褓中的婴儿从尚未发育完全的肺部缓缓呼出一口气,呼吸中藏着奶臭以及新生儿独有的气息,柔软的发丝乖顺地贴伏在前额,小巧的五官浸在泛着红晕的脸颊中,不自主握紧拳头的双手放置在胸前,在崇应彪温和的摇晃下仿佛重新回到母亲的体内。
崇应彪呼唤孩子的名字,他低下头亲吻孩子的额头,给人一种脆弱不堪的错觉,小小的脑袋被柔软亲肤的材质包裹。他将孩子的脑袋贴近自己的心脏,据说在母亲体内的婴儿听惯了人类的心跳声,那是比任何声音都要温和动听的摇篮曲。
与母亲相比,身为父亲的崇应彪的心跳较慢,但这并不妨碍婴儿在他怀中寻找到母亲的存在,伴随夫妻间的亲密接触渗入体内的气味有四美的存在。
“你是你母亲的孩子。”崇应彪喃喃着,怀中的婴儿与他们有着血液、基因相联系的牵挂,没有人能将这孩子与他与四美分离,即便是死亡,即便白骨深深埋入地下。
在两人的孩子降生前,与四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崇应彪无数次梦到自己成为四美的孩子,与其说是成为孩子,不如说是成为四美在这世上难以割舍的人,拥有她独一无二的爱,独占着她的怀抱与呼吸。
眼下这个位置被填满,他们的孩子降生于世,这种突如其来的意识使崇应彪坐立难安,他望着完美融合了自己与四美特征的存在,心中升起的除了那份无法言喻的疼惜怜爱外,还有难以启齿的嫉妒。
嫉妒。独占欲。浓浓的愧疚。
薄薄的汗液从崇应彪的鬓角渗出,他张望门外,不见他妻子的踪影。
“呜啊……”怀中的婴儿微微眨动着双眼,看向神情古怪的崇应彪,许是察觉到了父亲心中的嫉妒与愧疚,她嘟起粉嫩的嘴,发出连贯的泣声。
婴儿的啼哭是为引起母亲的注意,继而得到果腹的奶水或安眠的抚摸,眼前的婴儿哭泣显然是面对危险时本能,她眯起眼睛,豆大的泪水打湿睫毛从眼中溢出。
崇应彪模仿四美的动作安抚着怀中的孩子,但事实上崇应彪从未独自面对过哭泣的婴儿,这双手没有拥抱过孩子,眼前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一个将他与四美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奇迹,皱巴巴的五官是他和妻子的缩影,拧紧的淡眉似乎还看得出双方父母的影子。
看着哭泣中的孩子,崇应彪心中有一方塌陷了,不是轰然落下,是被软化了一般慢慢沉落。
崇应彪呼唤着孩子的名字,从胸腔涌出的声音钻出嘴巴,就像他本就该如何呼唤他们的孩子,就像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样,他的唇齿是为呼唤这孩子名姓而存在的,舌头划过牙龈,这个名字就刻印在他的体内。
孩子仍在哭泣不止,但崇应彪听到的并非只有哭声,还有隐藏在这洪亮嗓音中的生机,就像是巢穴中的雏鸟在呼唤着崇应彪。
崇应彪缓缓坐在床上,像终于找到世界上最后一颗属于自己的种子,他把孩子稳稳地抱在怀中。
巧巧。
崇巧巧。
我的孩子。
四美听到孩子的哭泣,崇应彪向她露出笑容,眼泪随着脸上的皱痕向两侧流去。面对又哭又笑的崇应彪,四美连忙抱起哭闹的孩子,瞬间又跌入崇应彪的怀中,她在崇应彪的□□安置了自己与婴儿,面对崇应彪毫无任何征兆的举动,她叹了口气。
听四美哼唱儿时的童谣,巧巧挥动肉平平的小手想抓住照在身上的光,崇应彪从母女二人身上感受到从未得到过的爱。
此前的崇应彪迷失在不断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沼泽地,而春雀儿似的乔四美风风火火地带崇应彪走困住他许久的牢笼。
这一刻不必得到任何人认可的崇应彪只需握住四美的手稳,稳向前走。
这是曾经的他从未想过得到的爱和被爱的人生。
〈冬〉
灰色穹顶笼罩在街道上方,似一块沉重不安的幕布。
崇应彪在凌晨五点半醒来,他钻出被窝,十几分钟后出现在床边,在蜷成一团被子旁坐下,注视着从深灰色柔软的天岩户中露出苍白憔悴面容的四美。
崇应彪轻哼一声,用手背轻轻触碰她的脸颊,这幕甚是可笑,顶着充满血丝的双眼的男人笨拙地触摸四美眼下浓浓的黑眼圈,仿佛一个落水的人试图将身边另一个落水者身上冰冷的水拧干。
四美眯起眼看向崇应彪,拍开他冰凉的手。
小声嘀咕的崇应彪靠近她,他在抱怨什么?
听不清在他未完全张启的唇齿间转瞬即逝的话语,毛躁的头发将四美搔到发出叹息,敷衍般在崇应彪脸上留下一个睡意朦胧的吻。
一路顺风。
崇应彪以为四美没有注意到他僵硬地点点头,窗外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压过路边的积水发出惊动树梢飞鸟的声响,四美知道新的一天到来了。
站在厨房中的四美等待锅中水煮沸的同时收拾着抽屉里的餐具,她仿佛从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刀叉中看到色彩明亮的儿童餐叉,她快速关上抽屉,支撑着流理台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用舌尖顶住泛酸的上颚,锅中水沸腾时蒸腾而出的白色烟雾仿佛是从身体内抽出的空气。
四美想起某个夜里半梦半醒间,自己听到枕边微不可闻的啜泣声,以为仍在梦中的她在黑暗中看到一只野兽浑身颤抖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在她的呼唤下怪物抬起了苍白扭曲的面容,可笑的泪痕在他脸上纵横交错着,泛红的眼眶周围凝结着浓浓的无措,他甚至不敢与四美对视,将脸埋进颤抖的双手。
四美伸出双臂拥抱面前的人,她贴近崇应彪的头发间,从他湿漉漉的短发间嗅到了并不好闻的汗味。
崇应彪脸上止不住的泪水与从梦中惊醒时冒出的一阵阵冷汗糅在一起,散发出人类活着的味道,那是一股闷热又咸湿腥臭的气味,弥漫在四美的鼻腔内。
崇应彪克制着自己不要发出横膈膜失控痉挛的哽咽声,抽动的宽厚脊背试图蜷缩成不会遭受外界伤害的姿势,并不柔软的强健结实的四肢把四美包裹在怀中。
他确实是被梦中的过往惊醒,只有在这样的日子里,崇应彪才会像失控的列车一样在深夜的轨道上脱离方向。崇应彪痛苦地蠕动着惨白的嘴唇,喃喃着孩子的名字。
不要哭,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
不是你的错。
别哭了。
崇应彪。
求你了。
看着我。
崇应彪。
崇应彪伸出颤抖的手,十指相扣的双手放在他的胸口,在被切开又愈合的伤口下与断裂又重生的肋骨间,鲜活又疲惫的心脏在四美的温暖下重新跳动。
你看,你又哭了。四美这么说着,抹去崇应彪眼角的泪痕,而自己的眼泪也肆意的流了出来。
在那个夜里崇应彪终于向四美诉说自己的过往,她替崇应彪流下泪水,眼中的河面倒映着毫无保留的他。
盘踞心中的老虎这世就安分地作一只乖顺的绵羊,跟随她走向生命的尽头,曾紧握刀剑的手如今只需拿起锋利的剪刀裁出粗糙的窗花。
我不被原谅。崇应彪说。
伴随灵魂的罪孽与谎言会在必要时刻割开他的喉咙,剥去他的毛皮,饮尽他的血,吞下他的肉,砸碎他的骨。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四美拥抱崇应彪,她是娇小的但能把崇应彪紧紧抱在怀中,让两人间不留缝隙,她的爱像一枚卵将崇应彪包裹。
尽可能将我全部夺走吧。崇应彪说。从此他将永远附着于她之内,尽情亲吻她的灵魂。
他们依偎在一起,努力度过这异常寒冷的冬季,度过孩子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许是对崇应彪降下的惩罚,错位的灵魂终会是去珍惜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