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农奴把歌唱(十)
芃羽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是活着的人,都答不出来,她替扶牙拨了拨额前杂乱的发丝,将她送入轿中:“回去吧。”
轿子停在沂水小院,待扶牙一下轿,就连人带轿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知道他们去往何处,又停在哪里,她在院中站了会,眉宇平添一缕惆怅,她到底个小人物,那天毫无预兆地死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站了有多久,芃羽与卫溪就陪了有多久,二人哪哪都不同,只有待她这件事上,是一样的忠心耿耿,她不认为这是她的本事,她今日所拥有的一切是公良伒给她的,离开这里她依旧什么都不是,这并不是她想要得到的结果。
“抱歉,我想事入了神,把你们给忘了。”扶牙向两人致意。
卫溪对她的态度有片刻失神,想来是他见到的第一人,芃羽就有一种见怪不怪的松弛感,上前扶住她的手:“是要先休息,还是到前院去见公子?”
温和有理的态度给予隐晦的提醒,让人即便心生不悦也无法发作,他们都是公良伒的人,暂时来到她身边罢了,扶牙没指望他们能帮她隐瞒,何况他们此番大动干戈,根本逃不过公良伒的法眼。
她只是真心希望公良伒能不插手此事,他若在,她付出再多努力,成果最终都是他的,他若不在,她取得再小成就,署名权都会是她的,她不怕千难万险、经历重重磨难,只怕千帆过尽仍毫无长进,始终摆脱不了任人宰割的困境。
“先休息吧,等什么时候休息足了,我自会去找他说明一切。”扶牙拍拍她的手,将她留在院里,自行推开屋门进去。
芃羽站在原地,看着打开又阖上的屋门,素来平和到不生一丝情绪的眸子,忽然征愣了两下。
卫溪来到她面前,用手势询问意见。
她回神,目光温和且冷血:“照实说。”
扶牙一觉睡至半夜,精神头恢复大半,再无半点睡意,她披上披风,提着灯出去,立在屋檐下吹风,内心的苦闷迎风而散,浑然不觉站了多久,直到双脚发麻。
她转身,欲回屋,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老旧木屋打开的声音,扶牙循着声源过去,却见一把绣锁挂于门环,将两扇门阖紧,没有半点打开的痕迹,就连上面的蜘蛛网都是一比一复制,与那日所见一般无二。
许多人从此经过,都会认为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很难想到里面竟藏有如此大的玄机,但知道又如何?若没有足够的权势傍身,就只能在如扶牙一般,在夜风中独自哀叹。
明日究竟如何,还是未知数。
扶牙踏上回程,垂着脑袋盯地上的倒影,猝不及防多了一道,她忙举灯去看,灯影划过他的侧脸,不是外物侵入,更似量身打造,他未站在光里,光亦愿意为他驻足。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坐着,不是扶牙发现,今夜恐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过,她迎着他走上去,心中有大串的疑惑要问,但开口却是:“来这坐着干什么?睡不着么?”
“你不也是。”他淡淡回视她,眼底一抹了然,他一直在这里,适才扶牙站在屋檐下的叹息,必然尽数落入他耳。
一般在探讨这类话题时,先表露情绪的就是输家。
扶牙不置一词,只在心里暗自腹诽,她与他可不一样,她从酉时睡起,到寅时醒来,睡了足足五个时辰,接下来再睡不睡都无妨。
她走上前去,提灯搁置一旁,拢了衣摆在他身边坐下。
“听闻你今日去了姜家?”他似无意的提及,先一步打开话题,他这么问必定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给她留了一个开口的机会,按照宋彧桢的话来说,他对她的耐心是绝无仅有。
扶牙喜欢他称呼那个家为“姜家”,用的是“去”而不是“回”,她不喜欢那个家和那个家里的人,打心眼里不想与他们有任何干系,这原本只是她藏在心里的小心思,她不想连累姜姒成为“忘恩负义”的人,此刻听他这么一说,她忽然拨云见雾,那种家本来就不该称作家的。
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同姜旭说,只要他帮我引荐,我就会试着劝说你放了他那几个儿子,还会在风波将起时护得姜家平安。”
“可万一,我输了呢?”他揪住最在意的点,向她发问。
她抬起头,目光惊诧又惊喜,惊诧于他竟没质问她,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有这么大作用,既劝说得了他放人,还能护住一家老小平安,惊喜于他问的问题,是她早就想过的。
“那没办法了,既跟了你,自然是你如何我便如何。”她身心轻松,站起来步伐轻盈地走两步。
“我若一败涂地?”他看向她,瞳孔幽深。
“我仍仗履相从。”她抬头,坚定如斯。
他停了一会,收回目光:“不会不甘么?”
她垂下头,面露沮丧:“会。”
那是个令人恐惧的结果,意味着她所有坚持毁于一旦,但她从来就没有第二个选择,若在大厦将倾时,没有选择勇敢承担,而是选择懦弱逃避,那么她这一生都将在走在逃亡的路上,永不得安宁。
“所以,你千万不能输。”她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与他对视,这是她自与他相识以来,说的最认真的一句话。
公良伒捻起嘴角,如春山化雨:“好。”
他总是用这样清淡的语气,给予她最大的信心,仿佛万事万物尽在他掌握之中,是输是赢也不过他一句话的事。
却不知道他这样做,想要的就只是她的真心吗?
到了白日,公良伒便下令放了姜武,也只放了他,让他作为今日扶牙与姜旭会面的筹码,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姜武就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姜旭重男轻女,但凡是个儿子,都是要什么给什么,加上姜武性子浪荡不羁,不喜受约束,整日穿金戴银、大摇大摆地混迹街市,是市井小儿口口相传的公子哥儿。
可如今的姜武瘦得只剩皮包骨,身上的精神气都被透支了似的,一双青黑肿胀的眼睛警惕地观察周围,但扶牙在关着他的囚车前站了许久,也没见他看过来,倒像在故意回避。
看来这段窑洞里的日子,磋磨的不止是他的精神和身体,还有他不可一世的锐气。
“走吧。”扶牙示意卫溪,他用一大块黑布,将囚车完全笼罩。
芃羽驾马车,卫溪驾囚车,扶牙坐在马车里,一行三人往北面的孀缚楼出发,姜旭在楼下等候,见到姗姗来迟的扶牙,不满地眯了眯眼:“怎么才来?”
“因为要接一个人。”扶牙示意后边的囚车。
姜旭瞪大双眼,难以掩饰激动:“是谁,武儿还是泗儿?”
不待扶牙回答,他就要昂首阔步地上前,扶牙把住他的手臂,低声提醒:“阿父小心让别人给瞧见了。”
城中大多数人家的儿子,都还在那个不见天日的窑洞中,若是让他们知道,只有他姜旭的儿子被放出来了,虽然只是一个,也足够将他与扶牙的交易袒露得明明白白,扶牙代表的是公良伒,公良伒被全城人视作公敌,他也同样。
想到这个可能,姜旭后怕极了,呼吸变得粗重,他低下头:“你见过他了,他怎么样?”
要不是见过他对姜姒绝情的模样,扶牙会真的以为他是一位疼惜孩子的好父亲。
“…很好。”扶牙莞尔一笑,拍了拍他的手:“等做好这件事,阿父就能见他了。”
姜旭眼波流转,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慢慢上前去,掀开黑布的一个小角,囚车里的姜武一见到他便热泪盈眶,扑上来小声地喊:“阿父……”
姜旭手一抖,强行将黑布拉上,他站在囚车前,缓了一会儿情绪,才转过身来示意扶牙:“走。”
他大步流星,用最快的速度往孀缚楼方向去,扶牙看向芃羽,芃羽看向卫溪,卫溪点点头,架着囚车消失在街尾。
芃羽搀住扶牙,跟在姜旭身后。
“你说他刚才是装的还是真的?”扶牙走上石阶,昨日的画面与今日的重合,让人不免觉得可笑。
“一个欲用衣袖将女儿勒死的人,对待儿子竟是这般的舐犊情深,问题到底是出在女儿身上,还是父亲身上?”她问芃羽。
“我只知必然不会是女儿的问题。”芃羽从容不迫地答。
两人相视一笑,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一致的。
两人走到孀缚楼外,先是见一队攒动的人头,再是听到女子空灵的歌声,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误入人间仙境。
一转头,姜旭正从怀中掏出一袋满当当的白银,对着孀缚楼的守卫点头哈腰,再三央求下才得了一个进楼的机会。
这就是在家里趾高气昂、动辄打骂人的一家之主,在外面时的作风,在家里他是顶梁柱,在外面他狗屁不是。
轮到他们时,芃羽拿出一袋金叶子,守卫看了一眼后,反过来对她们点头哈腰:“请进。”
进入楼中后,小厮将他们引至二楼包厢,奉上一壶清茶和当季最旺的茶酥点心:“二位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吧?”
小厮说话时,半眼没瞟旁边的姜旭。
“是,劳驾小哥多多介绍。”扶牙点头致意,姜旭不满轻哼,转头看向窗外,不知看到了谁,拉开门急匆匆地跟去了,半响没回来。
“二位可以点一首曲子听,我们这歌姬的歌喉乃是空前绝后。”小厮放下最后一碟点心,抱着茶盘满心期待地看着她们。
扶牙想起刚进楼时,偶然听到的那一缕绝美吟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