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疑无路(二)
他们都以为公良伒走了,在城中大肆宣告、热烈庆祝,就连小孩都知道,他们在今日送走了一个近似瘟神的人物。
姜旭紧绷多日的神经松懈下来,倒在自家庭院里,喝得酩酊大醉,他不许任何人靠近,嘴里嘟囔着谁都听不懂的话,倒是“死”这个字清晰地出现好几次。
繁缕打开后院门,将公良伒迎进来,他脸上罩着一张白色透明的面具,愈发将他鬼斧神工的面孔衬得宛若神祗。
他踏月而来,行至姜旭身前。
姜旭不耐烦地睁眼,看见他后脸上的不满转为无尽的惊愕,他缓缓起身,眼底的浑浊涤尽,余下满目虔诚。
枯朽的身体长出血肉,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属下丁古武,参加将军。”
“你不是丁古武,你是姜旭。”公良伒垂目看他,眼中情绪平稳。
他恍若梦醒,迷茫地看了看四周:“不,我是丁古武,不对,我不是丁古武,我是姜旭……”
“丁古武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他看向公良伒,眼中的希冀犹如狂风暴雨中的烛火,一遍遍被摧残至销声匿迹。
他转过脸,空洞的眸子烧起怒火:“对啊,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丁古武了,老子是姜旭,老子凭什么对你点头哈腰?老子才不怕你,有本事你就让老子死!”
他举高双臂,嘚瑟地晃动腰臀,把无赖本性发挥到极致。
“什么狗屁善通将军,大虞那些蠢人把你传得那么神,你还不是说死就死了,亏得老子屁颠屁颠地跟你多年,到头来什么都没捞到。”
姜旭拎着酒壶往廊下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仰头照着月光:“早知道,当初就不跟着你了。”
“所以你认为,将军的死与你毫无关系?”公良伒转向他,月光下的脸孔莹白如玉,防佛来自远古。
“放你娘的狗屁!”他将酒壶砸碎,慷慨激昂地起身:“老子丁古武绝不会做……”
声音戛然而止,他阴笑了下:“喔不对,老子是姜旭,你知道你死之后老子有多开心吗?老子终于自由了,老子就是要做一个流氓,娶七八个老婆,生十七八个娃,过那些蠢人想了大半辈子却到死都没过上的好日子。”
“老子就是要给他们看看,老子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说到兴奋处,他高举双臂,对着虚无的夜空嘶吼。
他静了会,突然恶狠狠地瞪向公良伒:“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丁古武大人。”公良伒手指按住面具,将它取下来。
因为他并不是善通将军。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尤其是心怀悲悯却含恨死去的人。
“是你!”看清他的面容,姜旭猛地一嚇,仰面倒在石阶上。
“真正的善通将军是不会回来的,他毫无意外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换而言之就是,他接受了你的背叛。”公良伒步步逼近。
姜旭表情狰狞地怪叫一声,身体软下去,死水般摊在石阶上。
公良伒将面具放在他身旁,指尖挑开他的领口,刀刃划开他的心口,血水接入玉瓶中。
在手即将离体之际,地上毫无生气的人忽然复苏,扼住公良伒的手腕,精明地洞悉他的目的:“你取走我的心头血,是为了我那个女儿吧,可惜你算差一步,丁古武还没有死。”
“不,丁古武已经死了,早就二十年前,是一个叫姜旭的人杀了他。”公良伒神色从容,将他刚才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复述给他。
他愣住,手上力度减弱。
公良伒撇开他的手,直接转身离开。
“我那女儿……还挺招人喜欢的吧。”姜旭爬在地上,支起一条手臂,匆匆把人叫住。
“毕竟是我的血脉,与我相似才正常。”他不知想到什么,竟畅快地放声大笑。
笑声散在风中,送来丝丝阴冷:“若是有一日她背弃了你,也请你不要奇怪,毕竟你得清楚,是你先选择了她,理当承担风险。”
公良伒脚步未停,也并未回头:“阁下多虑了,世上如阁下者比比皆是,如善通将军者却是寥寥无几,像阁下这般幸运,犯了错不用受罚的更是屈指可数。”
“况且你的这位女儿与你不一样,她不会允许自己犯下这种错误,否则只怕还没等问罪的人来,她就自己给自己惩罚一遍,以减轻心里的痛苦。”
“她不是你,我更不是善通将军。”
温吞的夜风扫过廊角,姜旭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望着夜晚空荡荡的庭院,摸了摸笑到僵硬的嘴角,不屑地冷哼:“她不是我,我还能是她不成?”
他四肢并用,从地上慢吞吞地爬起,步履蹒跚地走进夜幕中……
“姜旭死了,昨夜喝多了酒,回房途中不慎跌倒,掉进了湖里。”繁缕来到姜家外的小树林里,向公良伒禀报。
说着她从袖口取出一张羊皮绘制的地图,双手呈递上前:“这个是之前我乔装审问他父子二人时得到的。”
“结果如何?”公良伒接过地图,只是握在手里,没看。
“姜旭这些年果然一直都在给每任城主寻找炼制异奴的合适人选,以此获得丰厚报酬,三年前他慢慢脱手,让姜泗接替了他的任务,而姜泗上任后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妹妹姜姒,要不是她身子太弱,每回姜泗还未用药就已昏死,怕是难逃此劫。”
“姜武看似吊儿郎当,实际却是姜泗的一大助力,他常年混迹市井,人脉杂且广,毫无痕迹地让一个人消失,并不是难事。”
要炼制异奴,有两个刚需条件,一是年轻身体足够好,保证战斗力,二是无论男女,都得貌美,保证观赏性。
这看似荒谬的条件,每任“城主”却都在认真执行。
“他们二人呢?”公良伒展开地图。
“今日一早就从地下通道跑了。”繁缕退后一步,正准备说什么。
“不用了,他们走不远。”他先一步洞悉,反应不痛不痒。
繁缕无话可说,据她对他的了解,他说出这样的话,必是有所计划。
“这张地图我仔细查验过,应是不假。”他情绪滴水不漏,她心若鼓敲,能不能缓和两人间的关系,就看这张图的作用大不大。
“即便是姜旭本人在此,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他长指曲卷,将画一点点规整地收回。
繁缕大感不妙,正要跪下,又听他说:“你可以回来,但最好别再生妄想。”
她震惊抬眸,不敢相信她的一切心思,都被他看在眼里。
公良辰唇角微微勾起,给人一种很温和的感觉,声音却两极分化,冷得人唇齿生寒:“你知道的,我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她的确知道,但心里还是抱着微弱的希冀,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同。
“明白。”她低下头,是心如死灰也是下定决心,有些过错注定要用一生来弥补偿还,她很不幸又很幸运,至少还能留在他身边。
“姜旭!你个杀千刀的,你就这么一撒手就走了,让我怎么办,你以前的承诺通通不做数了吗!”姜家院落里传来苏倩的咒骂,伴随着瓦片、木板被砸碎的声音。
仆人们背着行囊成群从门前涌出来,三两成群地低声细语:“疯了疯了,这女人疯了,咱们快些走,别沾到晦气。”
热闹看得差不多,繁缕转过来:“这位夫人平日沉迷于赌,为了钱默许姜旭卖女儿,如今姜旭已死,姜泗姜武又走了,掌家权落入她手里,不出半年必定败落。”
这也许就是世间的因与果。
公良伒离城之时,只有蔺浮由一人来送,他立于青山之巅,身姿挺拔如松,受伤的半边脸,用银鎏金面具遮挡着,不仅不突兀,还平添了几分仙气,只是鬓角不知何时冒出两缕白发,语气神态更是超乎年龄的老成:“薛丹怀逃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去追扶牙。”
他转过身,眼眸明透:“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两人时隔五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他们被解救后的山脚,是在扶牙前往樾山送信之前,他一直杳无音讯的那几日里,公良伒通过不断收集线索,几次到地下探索,进而锁定困住他们的地窖。
蔺浮由双手合十,郑重行下一礼:“他要我转告你,多谢你给他一个正大光明死去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落下一抹自嘲的笑:“知道你不喜听人说感谢的话,不过还是要告诉你,能光明正大地活着,会是我后半生最值得欢喜之事。”
他不正面说感谢,但字字句句都是感谢,虽救出他们的人是扶牙,但众人心知肚明他们真正该感谢的人是公良伒,而还公良伒的恩比扶牙的恩难得多,聪明人都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蔺浮由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真心感谢他的人。
公良伒背过身:“就当是我还了当初收留之恩。”
蔺浮由唇角翕动,似是有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生咽了回去,眼角泄出一抹阴郁:“我猜,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吧,这都让我有些羡慕了,不敢想象她究竟有多好,值得你这样对待。”
“若有一日真相曝光,再冷血心硬之人,都难以不动容。”
“届时你会得偿所愿吗?”
公良伒转过来,嘴角堑淡淡的笑:“你忘了,我从不期待。”
蔺浮由叹气:“爷爷当年弥留之际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我猜他应是有话要与你说,既然好不容易回来,真的不去见见他吗?”
“你应当知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只会心疼你,不会怪罪你的。”
“你可别忘了,他当年待你可是比我这个亲孙子还亲,惹得我吃了不少醋。”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
“少午。”公良伒忽然唤他的名字。
已经有很多年,没听人这么叫他了,以前觉得只要还有人这样叫他,再糟糕的事都还有转机。
只是这一次,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