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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碎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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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雪雍听完,心中一痛。她没有反驳,也反驳不了——她知道,她的确欠了林初朗太多。

所以她保持着缄默,过了一会儿,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大殿。她走至殿门,忽然驻足,问跪在地上的小郎君是否还有遗言。

元夕缓缓摇头,又轻声地问:

“我只想知道,陛下是从什么时候觉察我心悦着王姬的……”

梁雪雍听罢,叹气地望着殿外天边的钩月:“小九佩剑上的那只剑穗……是你做的吧。”

“皇后之前夸它漂亮,朕便多留心一眼,发现那剑穗与太后多年前赠予我和小九的那两只极像。”

“只是我的剑穗越用越久,小九的那只断无越用越新的道理。后来,徽酒告诉我,你绣工甚佳,且自蕴特色……”她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元夕听罢,扬扬唇角,淡淡道:“原来金尊君是这般心细如发之人,臣郎受教了。”

梁雪雍站在门槛前,前方是幽深晦暗的冷夜,后头是灯火通明的房间,脚步无端地顿滞着。但她的影子却被摇曳的烛光照出了房间,映在门槛外头的地面,催促她快一些走。

她终是抬步踏过门槛,走出大殿,没再回头。

元夕见她越走越远,闭上双目,朝着那背影叩拜,“臣郎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月色更深。

侍从端进一方深紫的漆盘,盘上放着一把匕首,一瓶毒药,一匹白绫。

元夕见罢,唤侍从道:“小兄弟,能否劳烦你再辛苦一趟,帮我向陛下传一句话?”

他戏谑自己心贪,不仅要这一绢、一刀、一药,还想另求一酒、一琴、一匣。

侍从知道他是贺家的人,依他的意禀传了话,没过多久便回到殿上,告知他女帝已准允了恳求的消息。

元夕喜出望外,谢过随侍,将手上的玉镯取下犒劳。

那侍从谨慎欣喜地收下,依他的意思帮他拿来了所求之物。

酒是曾经埋在南阁院中的竹筒酒,琴是小郎君常弹的那把焦尾琴,匣子是紫檀木的,细长小巧,油润发亮。

偌大的殿室只剩下元夕一个人,一切都那么静。

元夕将王姬送的那柄银簪从袖中取出,再打开了那方木匣——只见那流光的绸面上躺着一只修补过的旧剑穗。

小郎君将剑穗拿出,小心翼翼地缠在银簪上头,合成一只新簪,借着漆盘微弱的反光戴好了簪子,面颊泛出浅浅的红晕。

剑穗的流苏在银白的簪身上流光溢彩,在小郎君乌黑的发间漂亮极了,活像个五色斑斓的梦。

他再打开那尘封多日的旧酒,把没有色味的毒药倒进其中,合成一筒新酒,满饮一口,细细地品味,越发觉出苦后的回甘。

那琴也旧,可经他纤纤的十指一拨,便也新了。

那是小郎君提起多次却始终没来得及弹给意中人听的曲子,是他的《问情》。

“十五云中,月明凌空,欲将迷醉问心愁,酒家不酿女儿红,怎得解深忧?”

“你我相思身何处,却遥隔,玉门关……”

幽幽的琴声从正殿散进别院,伴着缥缈哀戚的歌声。

梁问晴颓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听到琴音,心间传过倏然的震骇。她走到毗邻正殿的墙边,倚坐着冰冷的墙壁,面上流出滚烫的泪。

手指越发的无力,琴音越发的零乱,乌红的血溢出小郎君苍白的唇角,可那颊边的笑意不减反深。

“惊醒沙场,夜少幽梦,三年征战罢几时,又将起兵弄几何,哀苦催心肝。”

“梦里桃花香满树……”

——却最怕,君不顾。

这句当时在林府月下的回廊中未曾宣之于口的情话,他如今也没唱出口。

他曾告诉自己的心上人这唱词在坊间流传着两个版本,这第一个当初是碍口识羞不愿唱,现今却是心有灵犀不必唱了。

他想到这里,盯着染血的琴弦,眼眸闪着欢喜的光。

殿内无风。几盏未经挑芯的灯烛快燃尽了,四面便显暗了些。

心口传来一阵痉挛,元夕欢喜的神情跟瓷瓶落地似的碎了。他惊惧地蜷过十指,又强迫着松开。

“不行……”他心头念着那人,痛苦地暗想,“这房间的第二个版本,我也想、也想唱给你听……”

于是他便由着这分决绝的贪妄,兀自忍耐着越发钻心的剧痛,艰难地再拨琴弦,重唱起那段词来。

“十五云中,月明凌空……欲将迷醉问心愁,酒家不酿女儿红,怎得解深忧……”

“你我相思身何处,却遥隔,玉门关……”

红蜡烧得极快,四壁的光更暗了。烛影残喘着。

“惊醒沙场,夜少幽梦,三年征战罢几时……又将……起兵弄几何,哀苦催心肝。”

“梦里、梦里……”

忽然,灯的喘息戛然而止,琴声也飞逝过去。

小郎君伏在琴上,扬唇喃过最后的唱词,而后缓缓地闭上双目,在孤寂的昏暗里悄悄睡去。

“梦里桃花香满树……”

“却正待,凋零路。”

……

林初朗近日在冷宫过得狼藉。

梁雪雍虽然总是寻他,但大多时光离不开与他在榻上的消磨,体己的话在温存时说去了,清醒时往往更加冷淡。

她偶尔说出口的那份“喜爱”,林初朗为了不使自己再受到伤害,更愿意把它理解成“寂寞”,故而表现出兴致缺缺、虚与委蛇的模样。

每当这时,梁雪雍也不再说话了,或拽他的腕子,或捉他的脚踝,手往上抚去,唇齿流连,在他雪白的肌肤上留下红印,总要他哭噎着喊疼才肯作罢。

待弄罢风月,施舍过这份旖旎的痛苦,对待小郎君,她或者抵足而嬉,或者揽背细吻,或者估摸着对方意识昏昏,抱着他的腰贴近,悄声开口:

“初朗,朕想同你说几句知心的话,你听么?”

“陛下,臣郎听着,”林初朗背对着她,面朝向惨白的墙壁,淡淡道,“时刻都听着。”

梁雪雍听罢,知他清醒着,仿佛越过他瘦削的背脊瞧见他同样枯颓的眼神,于是又不说了,将他抱紧,渐渐睡去。

故而她口中所谓的真心话,林初朗至今未曾听到。

“我不稀罕,”他一边在心间这样告诉自己,“我不可以善待一个害死我孩子的帮凶,即使这个人是我的妻主,我孩子的母亲。”

可却又他一边却在将睡未睡,半梦半醒时,不自觉地抬手,习惯性地扣住对方抱腰的手臂,心头感到一丝卑微又虚幻的安稳。

这一日梁雪雍没有过来。

林初朗警诫着自己不要在意对方的来去,理智使他不允许自己再度被对方的意志所牵连——他在心中将这不妙的情况称之为“堕落”。

可感性却让他备受煎熬,无数次地跌进对方施舍给他的梦的深渊。

每当躺在榻上合不上眼时,每当一听到殿外的草动风吹或沉沉跫音就绷紧神经时,他便知道自己在等,“等”就是“堕落”。

事实上,他的相思已熬成顽疾,他病入膏肓。

“我需要药……”他时刻这般地想着,从榻上起身,静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萧瑟冷清的景色出神。他知道自己又在等。

可这一回,他没等到人,却等到一帖“药”。

当流玉哭着把元夕那把染血的琴抱到他面前时,林初朗颤着手没有接稳。

那琴落到地上,发出骇人惊心的声响。

琴碎了,林初朗的梦也终究醒了。

流玉说女帝的心太狠,林初朗摇头,那张惨淡得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泛出凄绝的笑来。

“她岂止是心狠……”小郎君捡起那把摔破的琴,抱在怀里一遍遍抚过,泪流不止,“心狠之人尚且有心,只有无心的人,才做得出这般剜心之事……”

“幼君……”

“流玉,”林初朗将那琴放在窗前的桌案上,手指狠慢地擦过琴弦,“我如今才彻底地明白,原来陛下根本不爱我……”

“我对她的所有恋慕,给她的所有感情,在她心里,或许还比不上大玄万里河山下的一抔野土……”

“幼君……”流玉哀声地唤他,心头泛起感同身受的痛苦。他想劝慰他,却找不到理由,甫一开口,乍闻天边传过一道惊雷,细密的雨飘落下来。

林初朗看着窗外的雨,心头闪过一些再清晰不过的记忆,可其中的感情却渐渐模糊,化作一蕊又一蕊烧灼的恨火,烧出一个他此间从未想过的念头——

比起在患得患失的惶恐里乞丐般地奢求他人的感情,夺去他人最在意的东西握在手间,享受对方的忌惮与臣服,会不会更痛快一些?

窗台下的墙角处放着一把陈旧破烂的、不知其主的伞。林初朗瞥见那伞,突然地问:“流玉,现在刚过辰时,对么?”

对方听罢,心头不明所以,如实道:“是,刚过辰时,幼君。”

林初朗的唇边泛出一抹凌厉的笑意。

“流玉,我们也让陛下做个梦吧,”他说,“让她做个孤悬幽微的、提心吊胆的梦。”

“只是,在造梦之前,要先走出这该死的地方。”

他方说完,拿过那伞快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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