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伦常
能离开那个穷乡僻壤,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且为时未晚,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接到消息的公职人员这么说,他们拍了拍惊蛰瘦弱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以后要好好呆在爸妈身边,不要再走丢啦。
惊蛰望着他们,有些不解地想,难道是年幼不知事的自己故意弄丢自己的吗?
为时未晚,是想把这真切发生过的十多年一笔勾销吗?
他们仰头,有些惋惜,说有多少人一生都无法再回头了啊。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么爱你的家人,这么珍重的从头再来的机会。
他们说,诸多不幸中,你抓住了至少一分的幸运。
惊蛰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明明被拉得很长,可是还是被他们轻易地踩在脚底下,毫不费力地碾碎了她整个人。
她想她应该是个人吧,每一天都有记忆,每一天都塑造着她的人生轨迹,无法把过往十多年一笔勾销,无法把孙奇家的丫丫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无法从头再来。
她怎么可能从头再来呢?她不可能像原归程一样彻头彻尾地只做矜贵得体的原家人,就像她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把自己养白养胖,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学会怎么好好表达自己,怎么好好爱人,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学会一个全新环境中约定俗成的生存法则。
如果说,这个新的妈妈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是因为眼中已溢满了泪水,那么在她总是弹不来钢琴时呢?在她读不好书时呢?在她一次又一次被学校请家长时呢?
妈妈落寞沮丧的神情,是在心疼女儿吗?
还是说,是在为女儿的根骨被捏成了底层人民的形状而失望呢?
惊蛰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受是什么。正如丫丫不能叫苦申冤一样,因为丫丫知道如果自己承受不了那份痛苦,那么父母随时都可以把她丢掉。此刻丫丫和惊蛰没什么不同,她们都把恐惧深埋心底,如履薄冰地讨好着容许她活命的人。
那时候,把她从钢琴边解救出来的人是原归程。
他站在一边,手指在钢琴上轻盈地跃动,无数音符像找到了翅膀一样从钢琴中飞出来,惊蛰慢慢收起了抗拒,由他牵着她的手指在黑白键中穿梭起伏。
一曲作罢,他拉着她的手跑回房间,笑着说我们不弹了。
不喜欢就不学,这没什么大不了。十七八岁的归程笑起来意气风发,他捏了捏惊蛰的脸,问道:你在怕什么?
惊蛰,你回家了。原归程慢慢揩掉妹妹眼角的泪水,纵容她埋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他说:回家就是你可以找爸爸妈妈撒娇诉苦,有哥哥会保护你,不用再心惊胆战地活着。
小姑娘哭起来没有声儿,洇湿了他的衣领也不说话,原归程往后仰了仰,看见惊蛰仍旧是不亲近人的样子,嘴巴抿得紧,只有两眼通红。
一开始,原惊蛰上下学总是有父母接送,一早一晚连时间都很固定。但有一天原家父母都有事,就让原归程代劳接妹妹放学回家。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妹妹在学校过得一点也不好。原家不差钱,接回女儿自然也要送她去好的学校读书,他们渴望在物质上弥补女儿,却没考虑过她是不是能够适应那样的环境。她的学习跟不跟得上,人际交往存不存在问题,这些好像没能得到他们的关注。
原惊蛰会因为说不出一口流利的外语被同学嘲笑,会因为几乎所有成绩垫底被老师点名批评,会因为性格古怪被同龄人孤立,甚至会在放学后被小组长单独留下来打扫卫生,会在盥洗室里被反锁在小隔间中。
生活无趣的女孩儿们有时候会结伴一起作弄她,意外发现她既不会急眼也不会告状后越发大胆,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这些事原惊蛰从来没和别人提起过。那天原归程难得发了一通火,压抑着愤怒的心情给原惊蛰擦破皮的手心上好药,冷着脸说这件事他会解决。
他没想到原惊蛰并没有像普通小女孩那样受了欺负特别希望有人给自己讨回公道,而是拽住他的手摇头,她说不要。
不要你替我出头。惊蛰咬着腮帮子里的肉,神色诡异地说再等等。她们不会一直欺负我的,语罢,她还安慰他似的笑了笑,像从未受过委屈一样用鼻尖蹭了蹭哥哥的手心。
然后她亲了亲他微曲的指骨,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
原归程一愣,一时分不清这样的亲昵是否过界,便毫无气势道:谢什么?我是你哥哥……
谢谢你,惊蛰声音清晰了一些,她喊他的名字:原归程。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多事情就算没有说,她也能慢慢学懂,怎么和父母相处,怎么和同学相处,怎么和老师相处,不过是需要时间而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孩儿,她总不爱叫原归程哥哥。
原归程一惯纵容她,默许了她直呼自己大名这件事。
他知道她骨子里有多胆怯,凡事他能走九十九步,决不会让原惊蛰多走一步,日子一长,这样的纵容就成为了习惯。
他没察觉,原惊蛰亦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事,直到他事业有成时,春节团圆饭桌上七大姑八大姨提了一嘴,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原归程下意识看了一眼惊蛰,夹起一筷子菜放进碗里,这才笑笑回答说:还没碰到合适的。
原惊蛰讨巧逗乐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嘴角,她叉起一块西瓜塞进嘴里,甜滋滋地叫唤起来:我最喜欢吃反季的水果啦!
长辈们摸她的头发问为什么,惊蛰没心没肺地答道:顺着季节吃不到嘛,我就是喜欢吃不该在这个时节出现的,特别甜,很不一般。
而且,惊蛰顿了顿,又叉起一块瓜,她接道:是它先出现的。
如果这个时节真的没有西瓜,那么她就想不到要吃西瓜。可是为什么明明不应该,它还是出现了呢?
原家母亲替女儿擦了擦腮边西瓜汁水,笑骂:都怪家里把你养得太娇纵。
惊蛰酒窝浅浅,略一耸肩:这不是我的错。
原归程一直都知她执拗,那以后,他渐渐疏远避开她,开始和年龄相当性格合拍的异性约会吃饭,原家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
那时候原惊蛰已经在读大学,她顺势找了个男朋友,一连发了很多甜蜜合照在朋友圈,一副爱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的模样。
她以为这样能吓到原归程什么,可是没等到原归程一点别的表示,她自己先腻了,于是男友一任接一任换,一任比一任芝兰玉树,一任比一任像原归程。
直到一只阴沟里的老鼠猝不及防在她面前露出了断尾。
坦白来说,追求惊蛰的人有很多,她很清楚有多少人暗中打探她的喜好,窥视她的生活,对于那些不痛不痒的小骚扰,她向来不以为意。可是这只老鼠千不该万不该在她最狂躁不安的这段时间里出现,他自以为每一次露面都不留痕迹,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甚至杀了她最喜欢的那任男友,那原本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分念想。
嗨?终于有一天,惊蛰在他仓皇离开时开口,她像母亲一样勾起一个端庄又大方的笑容,眉目间却高处云端,她说:我见到你好几次啦,为什么不好好认识一下呢?
恶心的老鼠怔忡一瞬,喃喃道:我叫……
我叫原惊蛰,惊蛰把碎发别在耳后,腼腆一笑,我还有事,要不我们明天再见吧?
这就是第一个轮回。
她把他约在了一栋废旧居民楼里,穿着新买的红裙子把他砍成了几十块,每天都带一块喂给楼下总冲她狂吠的疯狗。最后一天,她在臭老鼠的尸块里掺了点药,把终于不再冲她呲牙的恶犬送上了西天。
也许正是因为那不过是人生第一次开场,原惊蛰总觉得自己过得太痛苦,很多事情走错了第一步,到最后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她不知道该怎么撤销退回到原地,回到她杀人之前,回到她见到原归程之前,回到她被原家寻回之前,回到妹妹出生之前,回到她被拐卖之前,最后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回到一个受精卵。
她退不回去。
她自杀以前什么也没想,只是希望一切都就此终结。
……
是啊,为什么死掉的人不能是原归程的爱人呢?
惊蛰抱膝坐在飘窗边想,为什么她不能和原归程在一起?世间伦常重于泰山,压得她神经错乱,呼吸不畅。
她觉得自己很难再继续骗自己了。斯年是斯年,不论他有多像原归程,他始终不是原归程。
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原归程。
池观秀也靠在窗边,月光下,她的脸青白可怖,血泪交错。
吹久了晚风容易着凉,吓死人不偿命的女鬼用手指尖点窗玻璃,吱吱哇哇刺耳至极,可原惊蛰听不见。
要关窗户啊,阿秀飘来飞去,试图把惊蛰拉回神,她无力地抹了一把莫须有的汗水,泪汪汪地痛骂阎王爷不近人情。
要她死,却不送她往生,要她在阳世间漂泊,却没给她点亮几个牛X的技能。就是鬼片里也看不着一个这么窝囊的鬼,阿秀无语凝噎,诅咒阎王爷不举。
那天晚上,池观秀骂骂咧咧飘回浴缸的时候,意外发现斯年睡在了六楼。不知道这小变态出于什么心理,杀了人以后还心安理得地往尸体在的房子里一躺,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她瞥了一眼福尔马林中的自己,不知道斯年打的什么主意,人杀了以后不尽快解决,这不是他的作风。除非这丫心理彻底崩坏,准备把尸体全部制成标本封存起来,好做一个完完整整的变态。
她只是一个没有一点超自然技能的超自然存在,自然看不见斯年此刻做着什么样的梦。
她看不见斯年的梦里一遍遍重演雪天里的苹果,一遍遍重演河畔边的晚风,看不见跨年夜他眼前的阳台和烟火,更看不见他跪在血迹斑驳的地板上祈祷池观秀能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