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骗你
714.
同上个轮回一样的社区和公寓。
池观秀掏出磁卡时,一双手抵着门边拦住了电梯将合拢的门。
她抬头。
那女孩提着一个看起来沉重无比的行李箱站在电梯门外,腰细腿长,肤白貌美,一眼望去,便如同置身早春。
二人对视一瞬,池观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中的诧异。
“嗨?”原惊蛰笑了一下,推着行李箱走进电梯。“啊,那个……”
池观秀静静看着她苦恼的神情。
“我的卡在包里,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你去几楼?”
“……”
空气凝固了两秒钟,电梯里的光线好像模糊了一眨眼的瞬间。
惊蛰端着甜甜的笑,回答:“七楼。”
池观秀在心底长叹一口气,默默按下了七楼的按钮。
“这么巧?”惊蛰不动声色地演,“你也住七楼吗?我在716.”
“那我就住你隔壁。”秀秀靠在墙边,指尖摩挲着磁卡。她眼睛看着渐渐关上的电梯门,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所有影像最终定格在一间光线暗淡的浴室里,她笑笑,无奈又苦涩:“我们要做邻居啦。”
“我叫原惊蛰。原是原来的原,惊蛰就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惊蛰。春雨惊春清谷天,惊蛰就是春天来临的象征。你呢?”
说来可笑,这么多个轮回里,她们见过成百上千次面,却从来不曾好好地说过自己是谁。
“我啊?”秀秀找不到一个能凸显文化水平的方式介绍自己,只好干巴巴地讲:“我叫池观秀,就是池塘的池,观看的观,秀丽的秀。”
“池——观——秀——”惊蛰拖长声音点着头,“秀秀。”
秀秀。那个总是被斯年利用的傻瓜。惊蛰在嘴里嚼着这两个字,很天真很纯粹地冲她弯了弯嘴角,梨涡里盛着浅浅的桃花酿,又甜又醉人:“真好,一听到这三个字,好像就能看见你似的。”
要商业互吹吗?池观秀不解,又不敢用肤白貌美大长腿这些庸俗的词语,便小孩一样回她:“你才是。”
“我是什么?是春天吗?”惊蛰乐,蹭了蹭鼻尖笑道:“我才不是春天呢,我是丫丫,是泥巴。”
她好像生来就知道怎么笑,嘴角始终弯成一轮明月,唇畔挂着星辰点点。池观秀听到泥巴这两个字时心头震颤了一下,实在无法想象她从天上掉下来的模样。
秀秀想,惊蛰骨子里流着原家的血,生来高贵,跟皮囊脏不脏污无关。
“你生得那么好,”秀秀低头,侧脸沉静,“泥巴里还垫着很多人呢,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
“真的吗?”惊蛰看她,“那你呢?”
“我就垫在下面呀。”池观秀欲哭无泪,痛恨上层人民第一万零三十六次,“让你们踩过来踏过去,再过几年该修炼成雨花石了。”
“那你快点修炼吧!”惊蛰给她加油鼓气,“当雨花石可好啦,我把你献给我哥哥,他最喜欢收藏石头了。”
池观秀懵,呆呆看着她眼里的微光。
“这边就是我哥哥的房子。”惊蛰解释。电梯叮地响过一声便停下打开,两人下了电梯后,惊蛰高高兴兴给她介绍:“他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收藏石头,不过他眼光很高。有一回我去旅游,为了在戈壁上给他捡一块称心如意的石头,差点一个人死外面。这样他都没看上。”
“啊?”
“是真的。本来我是跟着车队走的,后来天色暗了也就渐渐离车远了。那是在戈壁的最后一晚吧,我总想着要带一块最好最漂亮的石头回去给他,所以宁愿不睡觉也要去找。天一黑什么危险都有,我那时也忘了害怕,什么都没想,就想找一块好石头。结果……找到一个人走失在荒原啦。”
惊蛰不论说什么话,与自己有关的无关的,痛苦的美好的,全都是一副轻松又快乐的样子,像在讲有意思的故事。她总是这样,叫别人体会不到她曾经历过的一切,也因此很轻易就能麻痹别人。
池观秀抿唇,想学她的模样笑一下又不知从何学起,她问:“那么喜欢吗?”
惊蛰嗯嗯嗯点头,“是啊,他对石头的爱说不定比对他女朋友还深呢。”
“他不要你的石头吗?”
“是啊,”原惊蛰顿了一下,已然走到公寓门口,她轻笑:“他不要。”
“他怎么会不要呢?”池观秀叹气,“你哥哥是很好的人吧。”
惊蛰知道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可是她捧着石头被寻回时,他为什么离她更远了?
“他不是不要。”秀秀展开眉眼,终于露出一个她擅长的笑容,像和风,又像水乡小雨。“他是不希望你为了……一颗石头,把你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他不要你的石头,是盼着你平安健康,要你照顾好自己,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惊蛰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看她,分明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池观秀多走了两步就停在714的房门口,临进门前她喊:“惊蛰?”
“嗯?”
“丫丫也很好。”
门关上,小毛绒团子摇着尾巴汪汪呜呜扑过来,池观秀弯下腰去摸它的脑袋,它伸出舌头在她手心一顿舔。
“布鲁斯,坐下。”
布鲁斯不情不愿地后腿着地。
“真乖真乖~”池观秀换好鞋后伸手挠它的下巴,问它:“今天有没有干坏事?”
布鲁斯心虚,俩黑豆眼睛往别处瞟。
“狗在屋檐下,有时候也得学着低低头。”池观秀捏它的耳朵,“你总是干坏事,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小狗歪着头,汪汪?
“你以为我在吓唬你?”
布鲁斯脖子一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坏人做坏事会下地狱,那小狗呢?”
“汪汪汪?”
“你不怕?”
“汪汪汪。”布鲁斯狗爪子挠了挠头。
池观秀无奈,骂它:“傻狗。”
她想傻狗也有傻福吧。但她不知道,小狗说的是我不怕。
阳台处的门没关,案几上的茶水洒了一地,一看就知道出自哪个小畜生的手笔。池观秀起身,将外套挂上衣架后走进卫生间洗手。
镜子里的女人披着一头乌黑长发,眼珠和嘴唇的颜色都很淡。不过从她脸上已经看不太出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的模样了。
她可以说,除了得面对未知的死亡,每一次轮回她都在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究其原因,无非是她在火柴点燃的焰色中看到了温暖幸福的人生。
她渴望拥有温暖幸福的人生。每一个被遗弃的,在饥寒交迫中度日的生命都这样渴望着。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她能够理解原惊蛰对原归程的念想。对于惊蛰来说,原归程是唯一能拉她走出泥沼的人,是在浮世忧虑中牵她朝前的人,是她温暖幸福人生中必不可少的支点。
哪怕这爱于世人而言畸形。
可是她已放弃了。池观秀用双手接了一捧水洗脸,水珠一串一串从她指尖缝隙中滚落,她的眉睫沾湿,好像除此以外整张脸都洗去了颜色。
惊蛰学什么都快,唯独学不会叫哥哥。然而就在刚才,她推着行李箱说,我的哥哥啊。
所以你看,她虽有执念,轮回至如今,她也能那么坦然地放下原归程。
哪怕像流着血将插进手心的仙人球寸寸拔出。
她也拔出了。
而今天本该是斯年和惊蛰在电梯里相遇。斯年参加了公司团建,遇到惊蛰的变成了池观秀。
到这一天,还没有人死。
牵着狗在酒店外踱步时,池观秀意外发现附近有一家福利院,老院长腿脚已不麻利,就坐在门边借光织毛衣。见她路过,老太太虚着眼睛笑了一笑,捏着毛线在舌尖润了一下,费力地穿过了织针。
布鲁斯咕咕唧唧地跳开。
池观秀便想起了十分久远的一段记忆。
是一位同样年迈的老人家,躺着病床上说我会永远爱你呢。
她牵着狗走回酒店门口,布鲁斯的犯人一步一步走下大阶梯。他搀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劲瘦的腰被倚靠着有些偏倒,黑色轿车停在他们身前。
男人坐进后座时拍了拍他的肩,打了个酒嗝道:“小年,你再好好想想。”
“可能是得听两句难听话,可是你在叔叔这,不比在外面强?”
斯年垂头,叮嘱司机:“晚上开车慢一点,注意安全。”
司机闻着扑鼻的酒气直点头。车缓缓开走了。
布鲁斯兴奋地直往那边扑,斯年抬头看来,鼻梁骨两侧和耳后都是红的,池观秀知道他被灌了不少酒。
她松了牵狗的绳,布鲁斯跑过去在斯年腿边打转,还没转几步,斯年就两步走到池观秀身边抱住了她。
“秀秀?”他摸到了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谁啊?”池观秀装傻,“你认错人了。”
斯年和她分开一些,确认了一遍又抱回去,笃定:“不会认错的,你是秀秀。”
“秀秀是谁?”
“秀秀是池观秀。”斯年在她耳边蹭来蹭去,掌心同她的腕骨摩擦生热。
“池观秀是谁?”
池观秀是谁?
……斯年眼里迷茫起来,他转而去看池观秀的眼睛,看她的鼻子、嘴唇、长发、耳朵、脖颈和锁骨。
看布鲁斯。
布鲁斯睁着俩黑豆眼看他。
池观秀是最爱他的人。他张了张口,秀秀笑出声,戳着他的脸道:“你要说池观秀是你喜欢的人。”
“是我最喜欢的人。”
池观秀摇头,“不对不对。”
“为什么?”
“因为最喜欢池观秀的人不是你。”
斯年不明白,他问:“那是谁?”
“是我。”池观秀捡起了遛狗绳,摸着小狗脑袋道:“当然是我啊,我会永远爱她呢。”
“那我呢?”被灌了一脑子酒的斯年在寒风里不依不饶。他觉得这节点好像变了,但并没有变得让他安心,于是他把她牵起来,盯着她的眼睛问:“那我呢?”
“你怎么了?”
你爱池观秀,那你爱我吗?斯年睫毛颤动,好像真的被押去了刑场,临刑前他望了秀秀一眼,等她最终的处决。
河畔晚风。
714公寓。
电梯里的惊蛰。
酒店团建。
很多事情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池观秀没等到他的回答,又笑:“你想问什么?有些话我都说累了,反而是你,什么都没说。”
车行不止,路边行人侧目,布鲁斯难得安静下来蹲坐在地。
斯年扣着她五指轻声开口:“我喜欢你,喜欢池观秀,喜欢秀秀……”
“我知道那些话你已经说过了,可是我还是想听。你喜欢我吗?想和我在一起吗?我们能在一起吗?”
他亲她的指骨,眼睫敛了不安和渴求,“好和不好都没关系,至少你先骗骗我。”
他喝多了。池观秀看不清他的眼睛,嘴角的笑就慢慢落下去,她问:“要很认真吗?”
“很认真。”
池观秀捧起他的脸,在他眼尾处轻吻,她说:“我不骗你。”
她不爱看众人卑微渴求一份爱意。
不爱看惊蛰落入泥沼紧抓原归程为自己的救赎。
不爱看斯年提及喜欢时连眼都不敢抬起。
这世界总有罪人,贩卖着惊蛰的人生。
总有罪人,踩碎了斯年的前程。
她想啊,无论是什么罪孽,最终都将堕入地狱,阎罗百千万式酷刑,人们总得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