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惜
1
松阴庄在姑苏城外几百里的松阴山脚,四周树林密布,唯有沿着松阴溪一带才可寻得空余处通向外界。实在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松阴溪水潺潺,浮动着月光,四下里也因着这光显得不再那么阴暗。月色之下,一行人沿着溪水逆行而上。
江南深秋时节,秋夜寒凉,商风阵阵,卷起为首两名少年的衣袂和剑穗,抹额共衣角齐飘扬 ,正是姑苏蓝氏的子弟。
松阴庄已经出现异动十余天了。虽好在迄今还未造出惨重之案,庄中之人受的惊吓却也不少,故而上报周边世家,也就是姑苏蓝氏。
然而先前一次派出去的弟子竟一无所获,无功而返,不得不令人重视,蓝曦臣与蓝忘机这便再次带人前来。
邪祟是怨念极重的孤魂,藏身之处就在此处山林中一处荒废木屋。对他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寻到。
屋内出乎意料地没有危险和埋伏。蓝忘机走到里屋门前,忽而皱眉,低声道:“兄长。”
“何事?”蓝曦臣立即走到他身边。借着透进来的月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动作轻微地一顿。风声凝滞,二人具是屏声凝息,眉目间有了些凝重。
里屋的入口处,被人布下了藏声匿迹之阵法。印迹血红尚新,显然最近有人先他们一步来过。
蓝忘机道:“此人亦是玄门中人。”
蓝曦臣仔细看了看,符文虽杂乱,但的确有几分规矩章法,并非自成一派的散修而为,想来是受过教导的玄门子弟。他道:“许是听说了此处异常而前来的道友。”
蓝忘机应是,身后的门生便拿出符纸破开了阵法。破开的刹那屋内冲出一道剑气,直逼人退。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开来,里屋内有道女声道:“什么人?”
这嗓音轻柔却说不出地冷淡,语气中防备之感极重。蓝曦臣尚未开口,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静了片刻的风又卷土重来,势头更猛,遮挡住窗口的树枝剧烈摇晃,枝叶的间隙透出了丝丝缕缕的月光,将这屋内照亮了些许。
月色清辉投射下来,倒是教蓝曦臣见到了这位姑娘隐在黑暗之中的一张脸。
他先看见那双眼睛。浅淡的银灰色,月光映在眼底,流光潋滟,眼神却分外冷淡,毫无情绪,仿佛所见皆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事。
这少女模样看上去同他们差不多大,面色极白,几乎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唇却殷红如血。几种颜色相映,昏暗之中也略显浓墨重彩,更衬得她眉目如画。
向她周身打量,家袍领口处的银月暗纹在清辉映照之下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得有些久。许是因为夜深,月色朦胧而微凉,许是因为窗外风拂木叶,耳旁不得清静,他的心绪稍乱,一时之间想不起这家纹究竟来自哪个氏族。
对方亦看清了对面之人的面容,望着那双深沉温和的眸子,她顿了顿,微微颔首,自报家门:“越州谢昭惜。”
是越州谢氏的子弟。
谢昭惜这名字不说如雷贯耳,至少也算有名有姓,属于在他们这一辈中数的上来的范畴。只是印象中越州谢氏并不与玄门中任何世家交好,许多场合也不曾露面。
今日一见,终于能将深远记忆里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与名字同眼前姝丽的面容融合在一起,重新烙印。
蓝曦臣与蓝忘机回礼。蓝曦臣道:“谢姑娘此行亦是夜猎除祟?”
谢昭惜不冷不热地应是,抬起手,蓝曦臣看见她手中静静躺着一只封恶乾坤袋。
越州和姑苏相距不远,蓝谢两大世家盘踞坐镇苏越一带,两家子弟门生夜猎历练时碰上是常有的事,有时也会结伴而行。但谢昭惜素来行踪不定,并且热衷于独来独往,遇上了别人她便提前离开。她一向是性情孤僻,不喜与人来往,这点蓝曦臣有所耳闻。
果不其然,谢昭惜道:“此邪祟我将带回谢家度化。此地事端已毕,诸位不必再劳神了。”
尽管白跑一趟毫无收获,蓝曦臣神色亦没有变化,面上仍如春风般和煦,点头道:“邪祟既然是谢姑娘收服的,自然是由谢姑娘处置。”
他的目光轻而缓,落在他人脸上时分外温柔,谢昭惜垂眸避开那道目光,低声道了谢。蓝曦臣目送她神色淡然从自己身旁擦过,步履匆匆,银灰色衣角很快便消失在门外笼罩的月色之中。
身后的门生轻声交头接耳:“模样生得确实是漂亮极了。”
“这倒不假,果真尽态极妍。”
还有人若有所思:“能一人制服这样的邪祟,不该是如传言那般平庸的啊。”
越州谢氏的子弟在玄门中向来是以极高的天资而闻名遐迩,但谢昭惜在族内一众兄弟姐妹中,资质尤为平平,百家集会骑射围猎,她的成绩在同辈中并不出奇。反而因长相貌美而成名,风言风语中传之为“玄门第一花瓶”,她当之无愧。
有人道:“这有什么稀奇,我猜肯定是因为谢家秘术。”
这窃窃私语的声音微弱,蓝曦臣却听得分明,听见末了一句,他立即开口出声:“不可语人是非。”
弟子噤了声。蓝曦臣朝陈旧里屋望去,毫无打斗所致的凌乱痕迹,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寸角落,在窗棂处微顿。那里有几抹红色,细看才发觉原是被人用手抹上的血迹,干涸却尚且新鲜。
思绪辗转至记忆中方才在谢昭惜指尖的血迹和殷红的唇,他轻叹了口气:“罢了。回去吧。邪祟已经被降伏,自然再好不过了。”
2
玄门之内大小世家,无论先祖是谁背景如何,总是有些秘辛在。
有些是旁人如何抓心挠肺也无从得知的。诸如姑苏蓝氏现任家主青蘅君当年究竟缘何急流勇退,再诸如清河聂氏历任家主总正值壮年便暴毙身亡的原因。
也有些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便拿出在明面上说的,虽然已经不再隐秘,但也仅限于各人心底了解。譬如兰陵金氏家主金光善的风流韵事,或者云梦江氏的家长里短,这些都是大家私下里津津乐道的八卦传闻。
再譬如,越州谢氏的秘术。
江南人杰地灵,也多仙门世家。大小世家星罗棋布,世家之间少不了兼并脱离之类的纷争,谢氏能盘踞越州一带,百年兴盛,甚至在二十年前壮大到可与云梦江氏、姑苏蓝氏相抗衡,功劳要归不少在谢家秘术。谢家不曾隐瞒有秘术的事实,但除此之外也从未透露半分更深入的消息。
然而越是神秘,就越是引人好奇。对于谢家秘术,玄门里有百般传言。最主流的说法之一大致为这是谢家先祖从苗疆还是东瀛一带学来的巫术,能活死人肉白骨,回溯时间窥探记忆云云。
这种术法,大家向来默认是邪术。这天地间讲究平衡,借此术做到了本不该做到的事情,就要付出本不用付出的代价。代价巨大,但相应的也是通天彻地之能,鲜少有人能抵挡诱惑,越州谢氏也因此背负上了惨重的代价。
修为、精气、乃至阳寿,一切可以抵上的最终都会成为代价。
当然,以上均是传言,个中缘由与细节,只有谢家人才知道。
然自十几年前开始,谢家辈出的人才相继陨落,谢家在这十几年间逐渐削减了气焰,虽然现如今子弟门生仍然不乏有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但一个世家毕竟不全然是靠这些后辈就能够撑起来的。
毫不夸张地说,谢家正在以缓慢的趋势从几大世家的争锋中退场。
这让因秘术颇遭微词与诟病而与其他世家都稍有疏离的谢家不得不放下架子,尝试融入玄门之中。
种种手段,百般皆宜,其中一种便是派遣子弟前往姑苏蓝氏听学。
一群少年人心性尚未完全,仍然怀着一腔一起喝酒夜猎就可以互称兄弟的赤胆豪情,多数人全然不在意对方的身份以及其家族在玄门中所处的境况。
谢临钰在越州上有长兄成天说教,下有幼妹时常嫌他聒噪,成天教长辈压在学堂里读书,只觉生活都乏然无味。好巧不巧此时被送到蓝氏,姑苏虽说有蓝启仁和三千家规,饭菜难吃了些,好歹没有人天天跟在身后被督促着了,成日跟着一帮狐朋狗友一块儿上蹿下跳,简直宛若仙境。
偏生此时他大哥来信向蓝启仁询问弟弟近况,蓝启仁岂会手下留情,登时写了千字文章回信状告谢临钰在姑苏的种种劣迹。谢怀瑾收到后没再来信过问,但谢临钰心知等回了越州多半凶多吉少,寻思着将功补过好好弥补一下在蓝启仁心中黑得没剩边儿的形象。
这一等终于让他等到了蓝曦臣与魏无羡一行处理碧灵湖水祟,谢临钰死皮赖脸好说歹说才终于被捎上,好在虽然平日贪乐爱玩,他靠着天资也能混得不错,一番下来居然倒是帮上了几个忙,没添乱,终于松了口气,觉着总算是保住了小命。
狐朋狗友之一魏无羡知晓他打算,回程路上隔着两艘船的船舷与他说笑:“这回应该能在你大哥面前赚点好话了吧。”
谢临钰也觉如此,啧啧乐完,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哎,说起来,有件事还得魏兄你帮个忙。”
魏无羡答应得相当爽快:“什么忙,你说。”
“是这样,我家中还有个最小的妹妹......”谢临钰娓娓道来,殊不察另一艘船已经悄然靠近,蓝曦臣听见他的话,不由得侧目看来,“就快是生辰了,今年又恰是及笄,我想着送她什么大礼,但没主意。魏兄你讨女孩子欢心,你给我参谋参谋?”
“好说,这个我擅长,”魏无羡拊了拊掌,道,“不知道谢兄你那妹妹平日里有什么喜好?”
“正是因为这个才愁呢,”谢临钰叹了口气,“她平时里也没见有什么喜欢的,塞什么给她她都收,也不知道到底喜欢哪个。偏生她就这个性子吧,问了也不说,不问更不说,谁知道她想的什么?”
“这也好办,”魏无羡转转眼珠,笑了,勾过谢临钰的脖子,两人窃窃私语一阵,谢临钰便显而易见地兴高采烈起来。
蓝曦臣眼见蓝忘机瞧着枇杷的眼神,方笑着调侃完他,就见谢临钰竹篙一撑,两艘船舷便碰了头,蓝曦臣朝那方微笑:“谢公子有事要说?”
他说这话时一如既往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谢临钰的眸色也较旁人也显得分外浅淡,却不是银灰色。那双眼睛里盛了半掬远霞的绯色,异常灿烂,但终究不是清辉的月光。
蓝曦臣试图从他的眉眼间找到与他的胞妹有几分相似的地方,但这对同胞兄妹无论是脾性还是面容,都大相径庭。他收回目光,笑容未变。
“正是正是,”谢临钰把竹篙一扔,神色真挚地道,“有个忙想请泽芜君帮一帮......是关于我妹妹的。”
3
谢临钰从姑苏听学回来的日子恰好是谢昭惜及笄的前几日。拜见过了父母兄长,他恰好在回廊上碰见谢昭惜。
他二人和成熟稳重的长兄算不上多亲密,但一母同胞的兄妹多少话还是说的多些的。
谢临钰喊住她,本着兄长的情义关切道:“阿娘说你近来做什么都总心不在焉,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谢昭惜懒懒抬眼看他,道:“没有。”
谢临钰眼珠一转,揶揄:“那是有了心上人?”
“并无。”
“有什么心事就得说出来才好,憋在心里多难受。一个小美人天天板张脸,比大哥脸还臭,那还得了。”谢临钰规劝了几句,又转移了话题,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哥从姑苏给你带的生辰礼,看看喜不喜欢。”
谢昭惜应着他的话敷衍地弯了弯唇角,接过了盒子,“多谢三哥。”
“打开看看呀。折腾了挺久的呢,这保管你喜欢。”谢临钰在一旁喋喋不休,吵得谢昭惜太阳穴隐隐地跳。她打开看了一眼,不做评价,合上盖抬眸,忽而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被接回来时是什么时候?”
谢临钰和谢昭惜出生相隔不过一年,谢夫人原本身体便不如何康健,三年抱两后更甚,无力照料几个孩子,彼时刚出世的谢昭惜就让抱去了外家养着,直至快记事了才被送回谢家。
或许有此事的原因在,谢昭惜一直对家人保持着极冷清的态度,他们也只当她是儿时无人相伴亲近,心里孤独,便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只顾对她捧上热忱情意。
谢临钰都快对这个妹妹是半途冒出来的事情没印象了,抓耳挠腮思索了半晌,刚要开口,便听得回廊那头传来沉沉的声音:“——阿钰。”
正是刚刚半个时辰都在数落他这一年在姑苏听学都听进狗肚子里去了德行半分没改的,他和谢昭惜的长兄。
他立即站直了身子,回身唯唯诺诺道:“大哥。”
“我和阿昭说两句话。”谢怀瑾道。
谢昭惜蹙眉,看了一眼谢临钰,眼神中满是不乐意,但谢临钰岂有应不是的道理,囫囵点了几下头就脚底抹油似地遛了,徒留等待他的回答的谢昭惜在背后不声不响地剜了他好几眼。
已经入冬,早晨方才下过场雪,皑皑堆积在廊边。谢昭惜顺手拂了拂栏柱上的白霜,指尖冻得微凉。北风穿堂过,檐下铜铃轻晃,发出叮当声响。
在这声响中,谢怀瑾道:“你前些日子说夜猎,是去找谢徵了。”
这话说的极其肯定,她的行踪并不隐秘,不难得知。谢昭惜坦然应下,谢怀瑾皱眉:“他早就叛出家族,和谢家已经没有干系了,你去做甚?”
谢昭惜淡淡道:“问些与谢家无关的事。”
“什么事?”谢怀瑾步步紧逼。
“我能查到的东西,你贵为少主难道查不到?”谢昭惜微眯了眯眸,道,“问我不若自己去查问一番,兴许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她背手而立,下颌微抬,掀起眼皮与他对视。两分银灰的眸子隐在浓密漆黑的眼睫后,像月出雪山,昏云遮幕。谢怀瑾亦垂眸看着她,二人对峙站着,一人严肃一人冷淡,神情都是一般的冰凉。这一刻,体内流淌的血脉融汇成一川冰河,筑出两座寒山。
某些程度上,他们与对方确实比嫡亲兄妹更为相像。
谢怀瑾紧盯着她,话锋一转:“好。那你告诉我,你去找谢徵,和你这几日频频去阿枝房内,为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他口中的阿枝即谢昭惜的长姐,越州谢氏的长女,亦是岐山温氏二公子温晁的正妻。
哪怕死了,也仍是正妻。
无论是嫁去还是死后,她在谢家的卧房也一直没有被动过,屋内布局陈设一如从前。谢夫人往日里待她如亲女,也时常去那屋里坐上一阵,睹物思人。但谢昭惜向来情薄,不是会伤春悲秋的性子,说是因思念阿姊,并不可信。
谢昭惜的确别有目的,冷不防被点中心思,心中一凛,面上却毫无波澜。
不愧是将要继任家主的人,敏锐程度绝非成日摸鱼打鸟凭借资质混日子的谢临钰可比的。
或许因为不是出自一母,谢家嫡系小辈几人脾性相差甚远,谢怀瑾和最幼的弟弟妹妹向来不会闲聊家长里短,话出口就是说教和训斥。
谢临钰好歹被长兄如父的威严压着,能老老实实待着挨训。谢昭惜则左耳进右耳出,能敷衍便敷衍,能推脱就立即找借口脱身离开 。
兄妹四人中,当属谢怀瑾和谢昭惜二人间关系最差。
谢昭惜默不作声,谢怀瑾又继续道:“那次你带回来的东西谢锦去看了。”
“看完了就还回给我。”谢昭惜复又垂下眼,不再看他。
谢怀瑾却不愿罢休,像是一次性要把所有的疑虑问清楚,好知道自己的妹妹究竟要做什么:“那么凶的厉鬼恶灵,你是怎么收服的?”
他清楚谢昭惜的作风,不用想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脸色一瞬间似乎都沉了下去:“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少用秘术。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吗?要果真如这般,现在上头哪还会有什么温家?早就已经是谢家称大了!”
谢昭惜眉头一跳,抬眼看他,唇角掀了掀:“慎言。”
岐山温氏如日中天一家独大,前些日子将水行渊逐到姑苏蓝氏辖地上的事方过去不久,玄门内人心惶惶,生怕哪处做得不妥惹了其不快,为家族招至祸患。姑苏蓝氏尚且只得忍气吞声,更何况其它中小世家?
谢怀瑾话出口也变了脸色,神色难得透出几分懊悔,扶了扶额,没心思再说下去:“走吧。记好我说的话。”
谢昭惜看了他一眼,只停顿一瞬便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