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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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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谢昭惜与蓝曦臣再会面,是在云梦。

她从越州北上,途径云梦,在茶馆里暂作歇息,百无聊赖地听着说书人慷慨陈词,抬眸便见门外街上,蓝曦臣冲他煦然浅笑。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茶杯边沿。蓝曦臣走了进来,道:“不知谢姑娘是否方便同桌?”

谢昭惜沉默着轻微颔首。

蓝曦臣便笑着让小二另上了一壶茶。谢昭惜神色倦怠地看着,道:“你来的不巧。方才说完世家公子榜前五。”

蓝曦臣自己斟了杯茶,笑道:“接下来莫不是要讲讲仙子榜了?这般看来,来得正是时候。”

谢昭惜不语,蓝曦臣瞧得出她今日心情不错,便多问了两句:“谢姑娘来云梦办事?”

“去汝南。”谢昭惜道,“只是路过云梦。”

蓝曦臣眼神动了动,刹那间似乎思绪百转千回,语气却没有变化:“近来入夏,汝南天干物燥,谢姑娘要当心火气。”

谢昭惜应了,那方拍案木又作响,说书人道:“讲完了世家公子榜,便再看世家仙子榜。”

谢昭惜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茶水,入眼是蓝曦臣满是促狭笑意的眸子,而耳边,那悠扬的声音娓娓道来:“先来看第一,岐山温氏温郁,正是二八年华。这一位可不得了,论出身,是温家家主的表侄女,温宗主膝下无女,那这位可不就是血脉最近、正儿八经的温家小姐?论相貌,也是长得相当惊艳,不笑似那高崖雪莲,神圣不容侵犯,笑时又如洛城牡丹,明媚不可方物,与越州谢家的四姑娘可是难分伯仲、不相上下。”

世家仙子榜较公子榜是远远不及后者有名的。一来玄门内名士大多是各家的公子,仙子们被关注的往往不在修为品性,而在容貌,否则无法解释谢昭惜这种风评差得出类拔萃的花瓶能榜上有名的事实。

二来,这种无关内在而只浮于表面的事情和风月事必然扯不开干系,而一提风月事也显得不那么正经了,是以私下不知多少人暗暗称仙子榜为野榜,这实在不冤。有头有脸的世家都把这当闲谈来听,能拿上台面来说的也就只有坊间了。

榜首温郁的大名谢昭惜倒是听过不少,可称其仙子中的泽芜君,据说待人接物极其温和有礼,是不是真的她没有见识过,也不希望日后有什么机会见识。

她二人没碰过面,所幸没有碰过面,否则谢昭惜会被拿来比对嘲讽得多惨烈都可想而知。榜一榜二么,容貌一般姝丽,那总要有些方面要分个高下才清楚谁胜谁败的。

果不其然,有人道:“既然难分上下,那为什么不是谢四姑娘名列第一?”

谢昭惜叹了口气。

另一人立即接上道:“此言差矣。温小姐何许人物?挑都挑不出毛病来。谢昭惜可不一样,要论修为,简直是难以启齿的程度啊!再论性情,也远不如前者,空有美貌和出身,何以夺得魁首?”

“诸位听客稍安勿躁,”拍案木再次作响,“诸多疑惑稍后便能解开。要说这位温郁姑娘啊,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从不仗势欺人,为人光明磊落,平和得不似世家小姐,素来与人为善,是以玄门上下几乎无人不称赞哪。至于修为实力,这个年纪能够成为温宗主的心腹下属的,自然不必多言,当然是极高了。”

他接着从温郁幼时事迹说起,细细数来,谢昭惜失了兴趣,转回头,恰好对上蓝曦臣的目光。

云梦暑气重,天气炎热,这一路来风吹雨淋几乎没有,日晒却躲不过。她把长发绾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用簪子束着,衣领也低了些,顺着半截莹白的脖颈能看见两段黑色的细绳,连接着衣襟交错处的一抹玉色。

蓝曦臣收回目光,道:“看来谢公子此礼送得极对。”

谢昭惜顺着他方才的目光垂眸,随手将那条细绳拽了出来,一块玉牌压在了衣襟处,澄澈清透,成色极好,是谢临钰从姑苏给她带回来的生辰贺礼。她道:“是比先前几次好些。想来泽芜君功不可没。”

这是谢临钰到姑苏城外寒山寺里求的,此物珍重,若非蓝曦臣帮了忙,也不能这么容易拿到。

蓝曦臣不置可否,笑道:“这么说,魏公子的功劳当是最大。”

左右是魏无羡为谢临钰出的主意,他不过是帮了点忙罢了。他不提自己这忙帮的有多大,谢昭惜也不会去提,只是暗自思忖着日后要如何还上这人情。二人对坐着陷入沉默,半晌过去,茶水渐凉。

蓝曦臣瞧谢昭惜神色没几分专注地听着书,似乎全是为了打发时间,便问道:“谢姑娘要何时离开云梦?”

谢昭惜偏过头,指了指窗外渐暗的天色,道:“此刻离开,天黑之前到不了汝南。我不赶夜路。”

“那么,谢姑娘今夜是留宿云梦?”蓝曦臣道,“方才我遇见了魏公子,他与我说云梦的夜市十分热闹,不知谢姑娘感不感兴趣?”

这话中的邀请意味不浅,谢昭惜有些诧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顿了顿,她拒绝道:“不了。明早上路,今夜我还是早些歇息。泽芜君也好生休息吧。”

蓝曦臣毫不意外得到这个回复,神色没有变化,只是点了点头。谢昭惜收回了目光,喝完了最后的茶水,起身告辞。

茶馆的生意并兼客栈,她不想多奔波,索性直接在这里订了房,凑合一晚。

掌柜相当贴心地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倒是没多要银子,只陪着笑脸道:“小店还多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谢昭惜彼时只当客套话,直到更鼓响过,她才逐渐反应过来。这店面大门正对云梦最繁华的几条街之一,到了晚上热闹不减反增,依照这个架势,宵禁之前是不可能消停的了。

到了这会,其他客栈早满了。谢昭惜认命地收了睡意,下楼去要了壶酽茶,转身又瞧见蓝曦臣坐在下午的位置,往她这方望着。

待谢昭惜走近了,他才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糕点:“魏公子说这糕点很好吃,谢姑娘要试一试吗?”

谢昭惜坐下灌了一杯茶,方精神了些,便听那方拍案木又是一声作响,隔着夜晚嘈杂的喧嚣,又隐约听见了她的名字。

“谢姑娘来的倒是恰好,”蓝曦臣含笑向她示意台上,道,“方才讲完了温姑娘,现在到你了。”

谢昭惜瞥了一眼,不甚在意,道:“我听不清。”

修士五感是比常人要灵敏些,奈何她修为不高,视听也比常人没好多少。蓝曦臣没有说话,侧耳听了片刻,笑意更甚,对她道:“现在在说,谢姑娘很是貌美。”

“......越州谢氏这四姑娘,比温郁姑娘要小上一岁,今年方是及笄,身世不必说,世家闺秀,出身极好啊。容貌么先前也略提过,真真是天下独一份,长相极肖似其姑母,咳,也就是谢家长一辈那早逝的二姑娘。要把温郁姑娘比花么,这位就该是月,只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人虽在眼前,看着却如天上月、镜中花般难以采撷、翘首不可得。容貌一事上,倒是不输任何人的。”

蓝曦臣一边语气带着些笑意地一字一句给她复述,一边抬起眼瞧她。还是面色极白,瞳仁也是淡淡的银灰,像沉寂了多年的墨画,清清浅浅,缺少了几分生气,唯有乌黑的眉睫与殷红的唇添了两笔秾丽的颜色,让这五官顿时生动起来。

“谢姑娘向来性子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不恰如隔云看月,平添意趣?如此看来,冷淡性情也无可指摘,依我拙见,谢姑娘短处便只在修为上了。”

蓝曦臣没有继续念这句话,因为谢昭惜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凉似春冰,情感极淡,带着很厚重的防备与距离感。无论何时她的目光都是这样,没有丝毫变化,就好似无人能让她古井无波的心起波澜一般。

谢昭惜抬手招了店小二来,往他手里塞银子,让他跳过自己。

她给的实在是多,小二不敢怠慢,一转身就窜上了台,嘹亮的声音顿时停了。谢昭惜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抬眼迎上蓝曦臣的目光,她顿了顿,道:“我不想听自己的事。”

说书人果真没再讲下去,她的名字草草翻了篇,接着讲下一位。

至于究竟是不想听别人如何评判自己,还是不愿听见有关自己的从未听闻的事实,只有她自己知晓。

蓝曦臣对此未置一词,只是借着烛光,仔细瞧了瞧她的脸,道:“谢姑娘近来休息得不好?”

谢昭惜道是。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自从谢蔓枝死后。在她拿到秘术之后。三年春秋日夜,辗转反侧难以合眼,半梦半醒时分,惊魂未定。

近来事多,便更难睡得安稳了。

“唔,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方子,安神、治失眠颇有成效,”蓝曦臣道,“谢姑娘可以试试。”

谢家有自己的医师,谢昭惜一直以来是服用她给的药方,只是她这失眠属心病,喝了药也收效甚微。倒是听说岐黄一脉的温情对医术造诣颇深,只是谢氏和温氏之间还横亘着谢蔓枝这一条命,积怨已久,谢家断不可能主动与温家有所来往。

经蓝曦臣这样一提醒,她才想起姑苏蓝氏在医术上也有所建树,蓝曦臣又是嫡长公子,自然是要会一些的,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

只是经过此事,又要欠下蓝曦臣一个人情。谢昭惜自认与蓝曦臣交情不深,简直近乎没有交情,在松阴一会算是初次正面交谈,到如今她也不觉得他们有多熟稔,并不是可以交付什么秘密的关系。

但蓝曦臣的品性却是无可指摘的,谢昭惜清楚就算让他知道了什么也全然不用担心。

于是她道了谢,复又抬起脸迎上蓝曦臣的目光,道:“泽芜君还能瞧出什么问题来么?”

蓝曦臣怔了怔,旋即笑了:“有道是‘望闻问切’,我观谢姑娘气色、听气息,只瞧得出谢姑娘近日休息得不太好,不知道谢姑娘还想解决什么问题?”

谢昭惜的眸光闪了闪,矢口道:“没有旁的问题了。”

她垂下眼喝下一口茶,掩去了眼底异样的情绪。

蓝曦臣一问,她再一答,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真要蓝曦臣上手切脉,保不齐让他诊到哪处不合理的脉象,那真是平白无故添了个麻烦。

知道单从形容上看不出什么不对,她就放下心来了。

“谢姑娘定然听过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内里乱象多了,外表必然会有所纰漏。现下未有哪里不对,便是尚且为时不晚。”蓝曦臣道。

“......”谢昭惜撩起眼皮,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试探聪明人,哪怕打着再不明显的幌子,只消一来一往,对方便已能隐约猜出个中曲折深意。

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为时是否早或是晚,又拈了块糕点,道:“等到为时已晚的时候,我再来问泽芜君便是。”

现在尚且算为时不晚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秘术的代价的确巨大,而她目前的状态已然不能承受如此大的反噬,不只是身体,精神亦然。

自己的状况每况愈下,她也说不清到底她和谢家,哪一个会先被倾覆。

7

客栈的被褥崭新,相当松软,谢昭惜难得出门在外休息得舒坦了些,加之各处奔波的确劳累,倒是睡足了好几个时辰,天尚且蒙亮时便预备上路。收拾时却从外衣的袖中抖出了个香囊袋来。

能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往她身上塞东西的人少之又少。谢昭惜刚翻出时骤然惊了一惊,旋即疑心顿起,唯恐让人暗算,立即拆开来看,却认出了几味药材,均在谢家医师给出的安神药方之列,又瞥见一处卷云暗纹,心下明了几分。

难怪昨夜睡得不错,只怕除了环境舒适外,这香囊作用也不小。她出门在外为防意外,一向和衣入睡,身边带着这么些药材,自然是有些效果的。

思量着与蓝曦臣道谢,只是昨晚听完了书蓝曦臣便动身离开云梦,她则回房休息,现在又要北上,只怕二人近日内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连带心事揣着这香囊,谢昭惜在入夜前进入了汝南地界。

汝南是世家王氏的辖地,北面是清河聂氏,东有兰陵金氏,西边又是岐山温氏,五大世家之三各自鼎立一方,而汝南仅仅是在这几家不断的小摩擦中起到作缓冲用。

江北不比江南,姑苏蓝氏和云梦江氏素来以和为贵,两家从家主乃至门生从未起过冲突,一片和谐。

而北方,岐山温氏一家独大,和聂家早因聂老宗主一事结怨,兰陵金氏家主金光善的态度又倾向依附温家,加之聂明玦一向看不惯其为人处世,关系实在一般。这几家辖地之间若无汝南,而是直接接壤,怕是早没有现在太平,这才是温若寒一直没有吞并汝南,只是暗地里在此处设置了不少监察寮的原因。

时值四月,吴越一带暑气渐重,汝南却仍未入夏。那点季春的暖意四散开来,颇有万物复苏的沁人心脾之感。连体内的不适感都随之萌发,愈来愈重。

谢昭惜缓了缓呼吸,抬眸望向西方。

正是黄昏,夕阳已然落下,只余下些余晖,并不刺眼,却也感受不到半分柔和。她垂下眼,继续前行。

汝南王氏世代从医,实力不算强盛,辖地却管理得不错,街巷之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她一路专挑人少的巷道走,拐了几次,闪身进了街边一个医馆。

药材柜前端坐着一个少年,容貌俊秀,衣着朴素,面前摆着算盘和账册,见谢昭惜撩起门帘踏进门槛,他微笑道:“王医师现下不在馆内,不过也快回来了,您若是不着急,劳烦再等等罢。”

谢昭惜专程前来只为此一件事,自然多的是时辰,她点头应了。走得近些才觉得这少年眼熟,她却想不起这个非玄门中人与她在哪里见过。

在陌生地界上从未消弭的疑心愈发蓬勃,她一语不发地隔着斗笠的帐帷盯住那少年,那人却毫无觉察似的,一心做自己的事,算珠之声清脆作响,片刻不停地萦绕在这方寸之地内。

这事持续得并不久,不多时门口就传来响动,白发苍苍的老者进入门内,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他年老忘性大,哪怕是早先来过的病患也记不得了。眼前这人摘掉帷帽后,王医师的目光凝在银灰色的眸子上,只一瞬,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即道:“我早已表明不会再插手玄门中事,请回吧。”

听见玄门二字,那清脆的声响停了停,旋即少年的目光落在谢昭惜脸上,很快便收回了。

谢昭惜毫不意外,她极认真地行过礼,直起身子道:“听闻您早年受过聂老宗主之恩,当时无以回报,如今我携聂宗主书信前来,不知这人情是否还算数?”

不曾想当时聂明玦主动借的人情这会便用上了,谢怀瑾向他说明意图时,聂明玦果真未尝犹豫半分就提笔写下了这封书信。恩情是他父亲聂老宗主早年给的,还不还对清河聂氏都无关紧要,但越州谢氏需要,给也无妨。

王医师顿了顿,从她手中接过那封书信,却并未拆开,他看了看火漆上的兽头纹,无故开了个头,道:“谢徴那时心脉寸断尚且算人为,救的回来。你的伤病若是秘术所为,我的医术也不能根除。”

谢昭惜却微微笑了,她道:“所以王医师有办法减缓,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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