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宋律师,很多人都说你厉害,我也就信了,我都愿意给张宝贵钱了,谈个和解应该是很简单吧……我是实在没想到,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刘刚膀大腰圆,眉眼间堆满藏不住的狠劲,比起做生意的老板,更像是不知轻重的地痞流氓。
被这样指责,宋楚宁心里当然不爽,但嘴上只能规规矩矩解释:“刘总,对方律师向来蛮不讲理,跟她谈和解,她只会蹬鼻子上脸……”
刘刚挥手,打断宋楚宁的说辞:“我只要结果,其他的不需要告诉我。”
宋楚宁暗暗咬牙:“我们肯定会尽力的,但困难也是客观存在的,最后能不能和解,谁也说不好。”
“事在人为,宋律师,”刘刚重重地将茶杯砸在桌面上,眼神阴鸷,“你们律师收钱,不就是为客户解决困难的吗,不然我请律师干什么。”
从刘刚的办公室出来,宋楚宁脸上的憋屈都能刮下来三层。
想起刘刚半威胁似的话,宋楚宁愈发不快,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镀了一层又一层金,最后还要被人指着鼻子说办事不力,气得他甚至砸了下自己爱车的车门。
王媛媛坐在驾驶座上眼观鼻鼻观心,过了好久才敢开口:“宋律,我们回律所还是?”
“不然呢。”宋楚宁没好气地说,他摘下眼镜,浑身上下疲倦潮水般涌出,每当这个时候,不想干的意愿就难以抑制,自己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哪有这种低三下四的时候。
王媛媛被怒火波及,只能抿抿嘴,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里倒是舒了口气,看来宋楚宁被当事人批得不轻,还好他有点做人的底线,没把自己带上去一起挨骂。
就冲这一点,已经遥遥领先那些只会推助理背锅的大律师。
开出去一段,宋楚宁总算缓了过来,戾气消退不少:“这个袁云也是,乖乖拿钱不就完了,不想着解决矛盾,非要折腾,只会乱来,这个行业就是被这样的律师败坏的。”
王媛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提心吊胆很久了,谈判是她谈崩的,生怕宋楚宁责怪她办事不力,好在目前来看宋楚宁没有这么意思。
也因为这个,一向看不顺眼的老板形象稍微高大了些许。
“那我们还要继续找她谈吗,我感觉她就是在抬价。”王媛媛小心说。
“或许吧。”宋楚宁叹气,他想了想,“那个受害人,张什么的那个人,他住哪里你知道吗?”
“张宝贵,”王媛媛立马接上,“知道,申请书上有写。”
“那我们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他本人。”
“您的意思是,我们跳过律师,直接跟当事人谈?”王媛媛有点迟疑,大家都是同行,搞这种小动作就有些难看,“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啊。”
“都什么时候了,别讲虚的,这个袁云油盐不进的,不咬块肉下来她不会松口,起诉期马上到了,我们耽搁得起吗。”
“好的。”王媛媛把车靠边停下,找到张宝贵的住址,离他们所在的地方还挺远的,但至少是同城,今天怎么也能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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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云今天跑了一趟法院,刚踏入律所,就感觉气氛有些诡异。
主任的办公室关着门,里面似乎有客人,时不时传来主任几声大嗓门的笑声。
这也算了,工位上的叶璐整个人都怔怔的,心不在焉地,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怎么,梦游呢?”袁云坐下,把塞得满满当当的包扔上桌面。
她这个包买的时候也曾价格不菲,但袁云生来就不知道仔细爱护,随手到处扔,娇嫩的真皮包包很快就被磨得千疮百孔。
叶璐楞楞地扭头:“我倒希望是在梦里。”
“恩?”袁云好笑,“主任扣你工资还是怎么着你了。”
“他来了。”
“他?谁?”
“白复,博川所专门做刑辩的那个白复!”叶璐逐渐失控,“主任竟然说,白复要转来我们所……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叶璐还在上学的时候,博川所来她们大学做过活动,当时白复也上台发过言,其他人要么就是猛灌鸡汤,要么就是自我吹嘘,唯独白复聊了实务,搞得叶璐有段时间都想去做刑辩律师。
袁云听了也有些诧异。
白复在业内风评不错,他名校出身,专做刑辩,在博川所颇受器重,前几年就给他提了合伙人。袁云隐隐记得,去年白复还做成了起无罪辩护的案件,当时朋友圈很多同行推送的,虽然袁云不懂刑辩,但这位大概确实有两把刷子。
转所不奇怪,但转到荆芥所就过于离谱了。
这里要平台没平台,要资源没资源,要业绩没业绩,主任还是个半退休的老头,早就没了努力开拓业务的心思,成日带着手下的人得过且过,这个小破所有什么优势能忽悠到白复。
袁云也陷入沉思之中,生怕梁红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十多分钟后,梁红斌给袁云发了个消息,让她到办公室来一趟。
这事反常归反常,但仔细想想也跟自己无关,袁云也就把疑惑抛之脑后,心不在焉地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袁云傻了眼。
里面端端正正坐着的,正是昨天送外婆去医院的那个男人。
“……”袁云愣在门口,外婆确实说过这人姓白。
“袁律师,”白复站起来,“又见面了。”
袁云深吸一口气,来不及感叹世界太小,整理好表情:“这么巧,之前就听过白律师的名头,一直没机会认识,搞得昨天碰到都没认出来。”
“你们见过了?”梁红斌眼神饶有兴致地在两人身上穿梭,直觉有趣。
“昨天我外婆摔倒,白律师刚好路过,帮着送到医院……昨天太匆忙,都没来得及多问一嘴。”袁云贴上落落大方的笑容。
两人客套一番,分开落座。
“这位是袁云,我们所专做执行的律师,也跟你一样年轻有为。”梁红斌给他们互相做介绍,“这位白复白律师,你应该知道。”
袁云点头:“当然。”
白复适时开口:“我也听说过袁律师办案相当扎实,早就想交流交流,只是一直没等到机会。”
刑辩律师跟执行律师能交流什么,袁云习惯性把套话过滤,看这个架势,白复转所估计是真的。
果不其然,梁红斌下一句话就是:“白律师准备加入我们荆芥所,以后也打算发展新的业务方向,你执行做得多,有空多交流交流。”
“好。”袁云点头,心里虽然奇怪,但也懒得对白复的选择发表意见。
梁红斌还想说点什么,正巧袁云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只能说了声抱歉接起。
刚听对面说了两句话,袁云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怎么?”梁红斌问。
“有点急事,不好意思,今天得失陪,下次我安排大家一起吃饭。”袁云说着,已经起身准备离开。
“现在这个点,哪里都在堵车,”梁红斌叫住她,“很急的话,不如请小白律师送你,他摩托骑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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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堆的纸板、陈旧的沙发、掉漆的桌子、残缺不齐的玩具,还有看不出颜色的地板……这一切组成了张宝贵的家。
这间屋子不向阳,太白天也阴暗难受,屋里的人却连灯都不愿意开。
王媛媛跟跟着宋楚宁坐在沙发上,沙发已经失去了弹性,坐起来相当难受,更别说空气里还有股难闻的诡异气味。
如果不是为了案子,王媛媛绝对不会踏入这样的地方一步。
家里只有张宝贵在家,在两位不速之客到底之前,他正推着轮椅上进进出出,整理家里收集的废品。
起初表明身份的时候,张宝贵根本不让他们进门,如果不是他行动不便,王媛媛怀疑他甚至会跳起来揍人。
宋楚宁单手抵住门,直直看着张宝贵的眼睛问:“你的律师,到现在为止给你追回一分钱没有。”
案件办理是需要时间的,对律师而言,一个案子推几个月、一两年都是常有的,但对当事人来说,等待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恨不得今天委托律师,明天就一切大功告成。
张宝贵也不例外,哪怕他心里清楚要耐着心等待,可潜意识还是忍不住想要结果。
张宝贵愣住,手上的力气一下子就松了。
接下来进门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宋楚宁下车前特意整理了下形象,把自己弄出冷漠强势的样子:“你们提了个执行异议,要求追加股东为被执行人,但法院已经驳回了你们的申请……这事你知道吧?”
张宝贵点头。
“执行异议之诉是有起诉期限的,你们已经考虑好要继续起诉吗?”
张宝贵沉默不语。
诉状袁云倒是早就发了过来,但他们这边迟迟没有签署。
看张宝贵迟疑的样子,宋楚宁心里差不多就有了底:“从我的立场来看,起诉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都不说诉讼费的问题,就是时间上你们也耽误不起。”
张宝贵经历过一次诉讼,费时费力他再清楚不过。
“当然,如果最后能够胜诉,这些都是值得的,但张师傅,万一折腾下来又输了呢。”宋楚宁循循善诱,专门挑着张宝贵的痛点掐,“你们又准备怎么办呢。”
就是因为无计可施,张宝贵一家才会进退两难。
“但是不打官司,我们也拿不到钱,一点希望都没有。”张宝贵苦笑。
自从他受伤之后,家庭不仅没了主要收入,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底也消失无踪,甚至还负了一屁股债。
现在不要说诉讼费,就是水电费他们都要一拖再拖。
宋楚宁心头一动,思绪一闪而过,他反复回味着张宝贵说的话,片刻之后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
看张宝贵的样子,他似乎不知道和解的事情,否则他不会说不打官司就拿不到钱。
靠。
宋楚宁忍不住在心里谩骂,他早就知道袁云做事风格很野,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
袁云隐瞒和解的理由很好推测,张宝贵的家已经摇摇欲坠,打官司要承担的风险又高,他们已经不敢想象拿到全部赔偿。
这种时候几万块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摧毁他们的防线。
几万块,远远不到袁云心里的价钱。
她可以置身事外,游刃有余,但身处漩涡中的人,哪怕是根稻草也只能紧紧抓住。
这意外发现,今天算是来对了。
宋楚宁勾起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