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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半月跟媛媛回了家,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写作业写作业。媛媛妈跟她说了,她妈妈在医院安顿下,没事儿。她也没多问,只懂事地说谢谢阿姨。
媛媛比姜半月大两岁,四年级,写完作业,还有一堆课外辅导班的题要做。到了十一点,姜半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睁眼看媛媛还坐在书桌前。
此后的一周。
姜半月都住在媛媛家,每天和王娴娴通个电话。
平日里无话不说的母女,双双词穷:我好着呢,我也好着呢。
都不敢多说。
怕绷不住。
于是,第一个绷不住的人是余奥。
姜半月几天没吃零食,余奥也几天没吃零食。司机能察觉到车内的气压一天比一天低,也不敢多问。这个小东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带给他的压迫感不亚于东家。
这天,余智梁晚上要用车,让保姆去接余奥。
保姆心眼儿多,往外跑哪有在家舒舒服服?又要找借口推脱。
“刘婶,”余奥抢先一步,“辛苦您。”
保姆只能笑一笑:“这孩子,跟我还客气。”
余奥早知道保姆是个偷奸耍滑的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由着她。他这天之所以为难了保姆,是要“为难”姜半月。
放学后,余奥掐好了时间,借口把水壶落在学校,让保姆回学校拿,自己守在姜半月的必经之路上。
姜半月被小伙伴们围绕着。
他们说明天是姜半月的生日,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余奥没躲躲藏藏。姜半月看到他,没有用拙劣的演技装没看到,也没有体面地笑一笑,这一次,只默默别开了目光。
“喂。”余奥在她经过时,叫了她。
她听见了,装没听见。
余奥叫了她第二声:“喂。”
眼前的绿灯只剩三秒钟,只要她过去,就算是逃出生天。
小伙伴们一窝蜂都过去了。姜半月被余奥从身后拽住了书包,绿灯变黄灯,黄灯变红灯。小伙伴们回头,隔着人潮和车流对姜半月高呼:“别动,别动!等绿灯再过。”
姜半月用后脑勺对着余奥。
“明天你生日?”余奥今天来堵姜半月,是一成的兴师问罪,九成的示好,在知道明天是她的生日之后,仅一成的兴师问罪也搁置了。
姜半月沉默。
王娴娴的手术就在明天。姜半月怕对余奥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嗯字,哪怕点点头,都会激怒老天爷,老天爷会降罪在王娴娴的身上。
余奥开玩笑:“你哑巴了?”
姜半月沉默。
余奥不擅长开玩笑,不知道有没有过火:“我开玩笑的。”
姜半月沉默。
终于,余奥的脾气也上来了:“是你先招我的!”
的确。
第一次,在余家,是姜半月非要余奥陪她搭积木。后来,在上下学的路上,是姜半月非要吸引余奥的目光。再后来,余奥被中学生推推搡搡,更是姜半月非要“英雄救美”。
红灯变绿灯的一瞬间,姜半月狠狠蹬地,才迈出去一条腿,再次被余奥拽住了双肩背书包上方的拎手,动弹不得。
“放开我,”姜半月不能不说话了,“你放开我!”
余奥不爽:“会说话?”
姜半月不能再错过这个绿灯,能屈能伸:“求你了。”
余奥表面上一副不爽的样子,但心里冤。他对姜半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只是想和她做朋友,想在上下学的路上和她有几秒钟的交集,想让自己灰蒙蒙的生活有一抹色彩,过分吗?对她而言,过分吗?
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姜半月做好了金蝉脱壳的准备,大不了,书包不要了。
“哥哥,”她最后一搏,“求你了……”
余奥的手就这样松开了。
他不知道姜半月口中的“哥哥”二字是什么法宝,能让他对她无条件地服从。
姜半月过了马路。
“小半月,”有人问她,“他谁啊?”
“问路的。”
媛媛记性好:“他不是那个小帅哥吗?”
有人问:“哪个小帅哥?”
“就那个!”媛媛记性真好,“有一回堵车……”
“发卡。”姜半月打断媛媛,“生日礼物,我要发卡。”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姜半月想要什么样的发卡,也就把余奥抛到脑后了。
姜半月没有回头,但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仿佛看到绿灯变红灯,看到余奥木头人一样,仿佛看到自己指着他的鼻子嘲笑:你傻吗?又上当了。哥哥,哥哥,傻哥哥!
当晚,姜半月和王娴娴通电话。
“我跟媛媛妈说了,打卤面多搁木耳,你爱吃。”王娴娴觉得还不如等女儿过了生日再住院,既然时日无多,也不差这几天。
“我想吃你做的,”姜半月带了哭腔,“我就想吃你做的。”
她懂事好多天了,甚至懂事好多年了,今天露了破绽。
像是积木被抽走了最下面一块,全倒了,母女二人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
姜半月有媛媛一家人哄着。
王娴娴住在六人病房,病友也都是癌症。她这一哭,太有感染力了,各有各的揪心,各有各的难处,哭作一片。
哭出来比憋着好。
最难熬的这一晚,王娴娴和姜半月都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姜半月对媛媛妈说想早上过生日。媛媛妈措手不及,说蛋糕还没买,打卤面也来不及做了。姜半月指着桌上的馒头,说用馒头当蛋糕。
她不是想早上过生日。
她是想早上许愿。
蜡烛插在馒头上,姜半月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念念有词:我的生日愿望是妈妈早日康复,只要妈妈能早日康复,我……我……
姜半月“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下文。
八岁的她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能拿什么和老天爷谈条件。
这阵子,小伙伴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谁喜欢谁、谁追谁、谁跟谁搞对象了……诸如此类,上学聊,下学聊,天天聊。
看来,搞对象是一件美事。
姜半月的睫毛因为许愿的虔诚而颤颤巍巍:只要妈妈能早日康复,我一辈子找不着对象也没关系!
这时,媛媛妈的手机响了。
大清早的,聒噪的铃铃声给人一种会带来坏消息的错觉。
姜半月的眼睛闭得更紧了,睫毛根陷进眼皮。
许愿的机会一年一次,今年更是关乎妈妈的身体,她不能草草结束。紧迫感排山倒海,她在惶惶不安中加码:不只是我!还有余奥,余奥一辈子找不着对象也没关系!
她不是诅咒余奥。
相反,这代表着她对余奥至高无上的欣赏。
和老天爷谈条件,她一没爸爸,二没钱,三是个学渣,人微言轻,轻如鸿毛,毛遂自荐……怕是也没用。
余奥就不一样了。
他什么都有。
他是她认识的人里面,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媛媛妈接了电话。售楼的。媛媛妈没好气:“你说的千好万好,我也得有钱买啊!”
下午。
四点,王娴娴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
姜半月四点二十放学,就差二十分钟了,但媛媛妈还是将电话打到了学校的传达室。
不幸中的大幸,王娴娴所患不是肠癌,是淋巴瘤。
媛媛妈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姜半月。姜半月也顾不上问什么是淋巴瘤,高兴地踏着小碎步,转了个圈,把电话线缠在了身上。人只要去过最低谷,但凡能往上爬一爬,就值得高兴。
王娴娴从时日无多到暂时保住一条命,就值得高兴。
放学路上,小伙伴们又在聊谁喜欢谁的事。
媛媛拱姜半月:“小半月,你喜欢谁?”
“我……”姜半月语塞。
铁子说:“小半月还小,懂个屁!”
秀秀说:“你一边去,我们女生比你们男生懂得多多了!”
的确,女生比男生早熟。
“我谁也不喜欢。”姜半月信誓旦旦。
许愿不是闹着玩儿的!既然老天爷让王娴娴逢凶化吉,她也要说到做到,对象这东西……说不搞,就不搞!
铁子大嗓门:“我说什么来着?小半月还是个小屁孩儿!”
媛媛和秀秀一条心:“你才是小屁孩儿!你妈说你天天回家裤衩上都沾着屎,屁崩出来的!哈哈哈!”
街坊四邻亲有亲的好处,但家丑外扬。
姜半月一行人嘻嘻哈哈地聊着不雅之物时,余家的宾利在拥堵中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从姜半月身边驶过。
坐在后排的余奥目不斜视,和姜半月井水不犯河水。
姜半月目送余奥,一连串默念了三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重要的事说三遍。
在许愿一辈子找不着对象的这件事上,她是板上钉钉地对不起余奥。但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毕竟,天大地大,没有王娴娴的健康大。
周末,街坊带姜半月去了医院。
经历了一场大手术的王娴娴身上还插着管子,脸也蜡黄。这和姜半月以为的不一样。她以为街坊口中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说王娴娴活蹦乱跳了。
就这样,姜半月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娴娴的病床旁:“妈,我错了!”
“妈!”她一口气道,“我不是故意和余家小哥哥玩儿的,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再也不骗你了!”
姜半月嚎得上气不接下气,王娴娴揪心得不得了。她不信命,不信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然,她丈夫本本分分,怎么就天降横祸?所以,她不信她生病是因为女儿骗了她。
“迷信……”王娴娴手上输着液,也要抬起来戳戳姜半月的脑门儿,“学都白上了。”
街坊去给王娴娴打水,留母女二人说悄悄话。
“宝贝,”王娴娴要解开姜半月的心结:“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让你和余家小哥哥做朋友吗?”
“他和我不一样。”
王娴娴摇头:“有钱,没钱,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都是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没什么不一样。”
“跟钱有什么关系?”
王娴娴懵了:“不是你说……他和你不一样吗?”
“是啊!学霸和学渣是不一样啊。”
亏王娴娴以为姜半月对贫富有了概念。并没有。姜半月是觉得学霸和学渣是两种不同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