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不吃螃蟹?”姜半月比周淡然抢先一步。
周淡然的词被抢了,只能含含糊糊地嗯一声。
“上次你给我一张超市的购物卡,说你不逛超市,用不着。上上次你给我一张牛羊肉大礼包的兑换券,说你不吃牛羊肉。上上上次你给我一张面包店的储值卡,说你不爱吃甜的。上上上上次……”
周淡然是来给姜半月送福利的,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把口罩又往上提了提:“你记这么清。”
她是个跟剧组的化妆师,天天往别人脸上抹十几层,自己却素面朝天,脑后夹个鲨鱼夹,口罩几乎不离脸。她每次来给姜半月送福利,都说是别人给她的,她用不着。姜半月一次信了,两次三次半信半疑也没说什么,但总有个头。
包括今天的大闸蟹礼品卡在内,都是周淡然自己买的。
她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她总不能三五百块地往姜半月手里塞吧?一来,姜半月不会收她钱。二来,三五百块她也拿不出手。买张卡,刚刚好。
“周淡然,”姜半月说的是心里话,“十年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不想过,我想过。你过不去,我过得去。我知道这是你对我的歉意,但你点点滴滴的歉意会让我也过不去。”
二人不算好朋友,姜半月以自己的利益为重。
周淡然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汗,难堪地换了个话题:“就你一个人?”
“裁员了。”
周淡然说了她接二连三被压价的事。大环境不好,从上往下一层层压价,真不知道钱都被谁赚了去。“我走了。”周淡然说完就要走。
“这个你拿回去。”
“我真的不吃螃蟹。”
一张四公四母的大闸蟹礼品卡到底被留了下来。
下午两点。
姜半月把招聘启事发给余奥,一个文字版,一个图片版。文字版用于招聘网站。图片版用于“维康厚姆”的主页。她在人事、文案和美工方方面面都是外行,或者说,她从小到大都没所长,全靠该干嘛干嘛。
她觉得她是个普通人,觉得普通人都是这么干的。
结果,真不是。
上学时,她没上过校外辅导班,每天只管写校内的作业,结果,多的是人连校内的作业都不写。
上班后,“维康厚姆”裁员只留她一个,这和老板是不是余狗,没关系,她就是比别人做得好。
她是胸无大志,别人是得过且过。
十分钟后。
余奥回复:「可以。」
两个字让姜半月看了又看。
她拟的招聘启事只有三点,一是不迟到早退,二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三是女性有换桶装水的能力,男性没有头皮屑和口臭,其余的,年龄、学历和工作经历几乎不设限。
姜半月以为余奥会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没想到他说可以。
没想到作为老板的他,比作为余狗的他更好说话。
而以上三点,姜半月真不是开玩笑。
第一点不迟到早退,是最基本的。第二点,姜半月可以换成有责任心,但责任心这个词太抽象了,不如像教小学生一样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第三点,姜半月也可以换成不要有性别上的思维定式,但举例更直观,比如女人取快递时气盖山河却不能换桶装水,比如男人连最基本的个人卫生都保障不了却要求女人化妆和穿高跟鞋,要不得,都要不得。
稍后。
姜半月拿不准:「措辞会不会太直白?有哗众取宠,或者破罐破摔之嫌?」
余奥:「重做。」
姜半月爆发性地哈了一声。
于公,老板是真好当啊,老板上下嘴皮子一碰,员工从头再来啊!于私,余狗是不是活腻歪了啊?
半小时后,姜半月拿出了B计划和C方案。她怀疑她比余奥这个老板更在乎“维康厚姆”的死活。
“维康厚姆”是余奥一篮子鸡蛋中的一颗,却是她的人生理想。早在上小学时,她不就说了吗?她的人生理想是找个班上,离家别太远,别太累,钱够她和妈妈两个人花。
片刻,余奥把姜半月的B计划和C方案都否了:「用第一版。」
姜半月输入:果然,天底下的老板都是把员工折腾一溜够,再回归初心。
删除。
姜半月发送:「好的。」
余奥:「试了,你才知道最初的,就是最好的。」
姜半月输入:你在PUA我吗?
删除。
姜半月回复了两个抱拳的表情,等于是说佩服,佩服。
晚上六点,王娴娴接姜半月下班。
“宝贝,你都二十四岁了。”这是王娴娴的开场白。
姜半月替王娴娴把下面的话说了:“你该不会要催婚吧?该不会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生我了吧?”
“时代不一样,你和我也不一样,”王娴娴拎得清,“不过,姚阿姨说她大舅的对门的外甥,有个外甥……”
“等等,”姜半月被绕晕了,“是外甥,还是外甥的外甥?要差着辈分,我不见。”
王娴娴喜出望外:“是一个辈分!你这是答应去见见了?”
“答应了。”
姜半月最知道王娴娴是个多好的妈。催婚这件事,即便发生在王娴娴和她之间,也不会两败俱伤。成与不成的选择权在她的手上,她又何必对王娴娴为她安排的第一次相亲小题大做?
只是早不相,晚不相,偏偏在余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这个节骨眼上让她去相亲……
“妈,”姜半月有个大胆的猜测,“对方该不会是个壮汉吧?”
“宝贝,你料事如神!”
果然,有没有男朋友事小,找个“保镖”是当务之急。
王娴娴一锤定音:“明天晚上七点,张大嘴烧烤。”
“也不用这么快吧?”
“夜长梦多。”
第二天一早。
姜半月一睁眼,迎接她的还是同一件战袍,被王娴娴抻在手里。
“妈,”姜半月抗议,“昨天我给过他下马威了。”
王娴娴昨天有昨天的道理,今天也有今天的讲究:“相亲,更要穿得漂漂亮亮。”
姜半月又妥协了一次:“事不过三。”
距离姜半月发招聘启事不到二十四小时,求职者的简历像雪片一样呼呼地往邮箱里刮。
世道难,哪哪都狼多肉少。
一整天下来,余奥无声无息。
姜半月想想也是,过去两年,老板从没指导过工作,每次罗方正传老板的话,说好听了是套话,说不好听了是废话。就算老板是余奥又如何?说不定再见面,又是两年后了。
真这样的话,王娴娴猴急地给她找男朋友兼保镖,可就多此一举了……
下班后,姜半月去“张大嘴烧烤”。
这是一家受本地人青睐的餐馆,环境和服务一般般,但肉质好,调味独一份,还不贵。能约在这里,首先就是和姜半月门当户对了。姜半月听王娴娴说,王娴娴听姚阿姨说……男方和姜半月同岁,家里是开货运的,也算是个创二代,身高一八五,体重八十五公斤,样貌和品行样样端正。
一般来说,家长看中的就是这个端正。
但姜半月知道,王娴娴这回更看重男方的身高和体重。
另外,姚阿姨只说了男方的英文名:“麦……麦什么来着?不是麦当劳。对对对,麦可斯!”
没说中文名。
约好的七点。
姜半月六点半就到了,环视一圈,想在仅剩的两三张空桌中间挑个不被四面包围的,结果,看到李子丰坐在靠窗的一桌对她热情似火地招了招手。
姜半月上前:“麦当劳?”
“麦可斯!”李子丰崩溃:“我教了姚阿姨好几遍,她还是说了个麦当劳?”
姜半月在李子丰对面坐下:“没有,我开玩笑的。”
“小时候蔫不出溜,长大幽默了。”
“你和小时候一样……壮。”
二人都来过这里,点菜点得是游刃有余,爱吃的也差不多。
“能喝点儿吗?”李子丰问姜半月的酒量。
姜半月用拇指和食指一捏:“一点点。”
李子丰要了两瓶啤酒:“你随意。”
等着上菜的工夫,李子丰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没想到是我吧?”
“没想到。”姜半月是看到李子丰时,才想到怪不得姚阿姨只说了英文名。
因为是熟人。
李子丰对姜半月先表了态。他不是第一次被他妈安排相亲了,成不成的无所谓,关键是和陌生人吃饭总得端着,累,太累。昨天,他妈一提到姜半月的名字,他当即来了一句“我去”。
李妈妈不记得儿子有个小学同学叫姜半月,还以为他这是一句语气词:“好好说话!”
“我是说相亲,我去。”
李子丰对姜半月作发誓状:“我发誓,我不暗恋你。在陌生人和熟人之间,吃个饭,我选熟人。”
姜半月认同:“我也是。”
“敬熟人。”李子丰举杯。
姜半月只倒了小半杯啤酒意思意思:“敬福临路二小。”
这是他们小学的名字。
一顿饭的氛围吃了个节节高。羊肉串三瘦二肥,瘦的嫩,肥的焦。蹄筋又糯又弹牙。烤天鹅蛋不是真的天鹅蛋,是一种贝类,鲜得不得了。还有姜半月最爱的烤鸡架,香酥中带一丝丝甜口。二人以叙旧为主,姜半月说小A和小B结婚了,小C是农业频道的记者,电视上能看到,李子丰说小D进去了,小E做了牙医,看牙找他,小F跟着他干货运……
李子丰一瓶啤酒下肚,撸串撸得尽兴,嘴都是歪的。姜半月不由得想起王娴娴和姚阿姨说的话。
想起她们说男方端正。
李子丰品行端正,这毋庸置疑。但样貌?这样貌哪里端正了?他这叫不羁。
至于端正……
姜半月下意识地看了看周遭,想找个端正的例子。她左边靠窗,从前方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后方,头转了大于九十度角,余光中,独自坐在她后方,面朝她的男人,貌似在外表和仪态上都算得上端正。
头往回转时,姜半月暗暗嘶了一声。
像是余奥?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去确认。两难。如果对方是陌生人,她回头去看,太唐突了。如果对方不是陌生人,她回头去看,接下来?
“小半月,”李子丰畅聊,“你看过那种小说吗?”
“哪种?”
“就那种……女主和男主相亲,到那儿一看,认识!”
“就咱俩这样?”
“就咱俩这样。”
姜半月猜不到下文:“然后?”
“然后就成了。”
“成了?”
“就是好上了。”李子丰就事论事,不是对姜半月话里有话。
姜半月眯了眯眼:“大丰,你一个壮汉看那种小说,反差萌啊你?”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
对姜半月来说,无论身后是不是余奥,她也能做到该吃吃,该聊聊,就算后脑勺隐隐约约能感受到目光如炬,也无伤大雅。从小到大,她总给人一种弱小的错觉,骨子里却比谁都能抗。所以,是李子丰先埋下了头,对姜半月小声道:“你后面那人,怪怪的。”
姜半月还在吃烤鸡架:“哪里怪?”
“一个人吃饭。”
“这有什么怪的?”
“看着不像是来这种地方吃饭的人。”
“你不能以貌取人。”
李子丰平移着脖子又往姜半月身后瞄了一眼:“就是怪怪的。”
“大丰,你不会是在说土味情话吧?”
“什么土味情话?”
“怪怪的。”姜半月一人分饰两角,“哪里怪?怪帅的。”
“我对一男的说土味情话?”李子丰一转念,“不对啊……我说你后面那人是男的了吗?你就说他帅。”
姜半月一只手撑在额头上,掂量了一番,在李子丰找到她更多的破绽之前回了头。
还真是余奥。
“这么巧?”姜半月不是演的。
她不知道余奥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真是你,”余奥嘴边一粒孜然或者辣椒面都没有,仍得体地擦了擦,“看背影像。”
姜半月把小臂搭在椅背上,拆余奥的台:“光是看背影像?看我这衣服不眼熟?”满大街只有她穿得这么又贵又便宜,又便宜又贵的样子,泡泡袖快要比头大了。
“眼熟。”余奥的口吻比姜半月友好,“我记得你昨天说,这衣服是穿给我看的。”
换言之,你今天是穿给谁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