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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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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奥不说话了。

姜半月慌了。

之前余奥在电话里哭得都要背过气去了,她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慌。现在余奥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让她活到十四岁第二次这么慌。第一次,是她八岁时,王娴娴去做手术。当时她以为她要失去王娴娴了,现在她觉得她要失去余奥了。人只有在面对死亡时,才会将一切大喜大悲化作淡淡的遗憾。

“你想死,干嘛还给我打电话?”姜半月站直身,围着余奥一圈一圈转,“你根本就不敢死。”

“是,”余奥还直挺挺地躺着:“我不敢。”

“是个屁!你也根本就不想死!”姜半月换了个方向转,“你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欲擒故纵!你觉得我要抛弃你了,就跟我斗心眼儿,耍花招,装洋蒜。”

余奥又不说话了。

姜半月立定:“我不抛弃你了,行吗?你别死了,行吗?”

余奥是欲擒故纵吗?

真不是。

他真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候致电了姜半月。至于姜半月说的“抛弃”,他知道,但他无能无力。毕竟论斗心眼儿、耍花招、装洋蒜,他斗不过、耍不过、装不过姜半月。

姜半月又开始围着余奥转磨磨了。

她的一句“我不抛弃你了”,令他惜命了,前一秒钟还左一个想死,右一个想死,这会儿唯恐姜半月踩到他。

“行。”他用小臂遮住了眼睛。

姜半月知道他又哭了:“不哭了,行吗?”

“行。”

“算了算了,”姜半月让步,“我让你哭五分钟,够吗?”

“够。”

“我给你计时。”

姜半月的计时,是在心中数了五个六十。她怕她不数的话,怕她无所事事的话,她也会哭。身边人都叫她小半月,除了因为她个子小,也透着对她的一丝丝怜惜。每当有人把同情摆在明面上时,她会笑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和我妈也还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将这句话烂熟于心,每次却只是说说而已。

直到今天,她对余家的一本经“甘拜下风”。

“时间到!”姜半月大喝一声。

余奥把小臂拿开,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当天,没人看到姜半月哭,余奥没看到,王娴娴也没看到。

但转天,大家都看到姜半月的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十四岁的她,第一次放弃原则——放弃追求简单、幸福的原则。当同龄人都在谈论心动和勇敢时,她的字典里是负责和承担。她要对自己和王娴娴的未来负责。她不能去承担心动和勇敢的后果。

一旦她不抛弃余奥,她追求的简单、幸福,就插上翅膀飞走了。

十年后的今天。

姜半月从兰婧发给她的糊掉的照片中,真真切切地认出坐在余奥身边的人是白思。

兰婧说是相亲局。

坐在余奥对面的年轻女性梳着洋气的波波头,露出优美的肩颈……

“什么?”崔秋一句话唤回姜半月的思绪。

姜半月将手机扣在桌面上:“什么什么?”

“姜经理说了一句什么?”

成松柏的耳朵好:“姜经理说尊重、祝福。”

姜半月的牙被筷子硌了一下。她对着余奥相亲局的照片,自言自语了尊重、祝福?

“我是说……”姜半月强行,“对于没有成交的客户,我们尊重,对于成交的客户,我们祝福。”

“尊重、祝福。”崔秋受教,“我还以为这两个词搁一块儿就是阴阳怪气,还能这么用?恰到好处!姜经理有两下子。”

成松柏也认同地点点头。

姜半月心说不愧是我。

这时,兰婧又发来一条消息:「我暴露了。」

姜半月早该想到,凭兰婧的八卦人,八卦魂,和余奥的观察力,她早该想到兰婧的“敌明我暗”长不了。

姜半月:「你怎么说?」

兰婧:「你放心,我说是碰巧,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姜半月扶额。放心?你让我怎么放心?你不提我还好,你提我,我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此后。

容市断断续续下了三天的雨,还没下透,黏腻的热更让人受不了。

崔秋都不健谈了。

成松柏进进出出,白衬衫也免不了被汗透。

“维康厚姆”斜对面的一家房产中介干不下去了,房租一到期,房东连一天都不宽限,等不到这场雨停,几个人穿着雨衣一趟趟往货车上搬东西。

他们家有个金牌经纪。前两天,崔秋和成松柏都问姜半月,要不要挖人。姜半月摇摇头:“还没到时候。”

这个金牌经纪以内卷闻名。

“维康厚姆”处于大家一条心的阶段,还没到内卷的时候。

中午,周淡然冒雨来了。

她就不可能空手,一手撑伞,一手拎了个十几斤的西瓜,说是剧组里一个同事家种的,十几斤,她一个人吃不了。姜半月真是拿她没辙没辙的。

周淡然走后,崔秋又健谈了:“姜经理,你朋友?有男朋友了吗?没有的话,你给咱小成介绍介绍?”

也不怪崔秋多事。

成松柏看周淡然的眼神里多少是有光的。

崔秋看出来了,姜半月也看出来了。

但姜半月只能说:“她单身主义。”

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快十年了,周淡然虽然把自己装在一个灰蒙蒙的壳子里,但身边不缺像成松柏这样“慧眼识珠”的人,有一表人才的,也有深情款款的,一律被她PASS掉。

上次,姜半月去剧组探班,周淡然这个化妆师还兼了一把替身。小剧组,没钱,大家都是拿一个人的钱,干几个人的活儿。有一场周淡然和男主的对手戏,男主好歹是个小明星,姜半月在一旁花痴脸,周淡然心如止水。

“单身主义?”崔秋到底是年长:“这妹妹准是吃过爱情的苦!”

爱情?

姜半月暗暗呸了一声。

十年前。

在余奥的字典里,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词,像是被人涂了黑疙瘩,丑陋、混沌。但姜半月还在他身边。算不算因祸得福?他觉得算。

姜半月的一句“你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学霸大帅哥”,几乎是他的座右铭了。

余智梁开除了唐叔。

无论余奥如何为唐叔求情,如何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人吗?”余智梁自问自答,“我最恨不自量力的人,无能,是罪。”

唐叔舍得这一份工作,也舍得钱,但放心不下余奥。临走前,他对余奥说:“快了,快长大了,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头都不要回。”

没想到这句话会传入余智梁的耳朵。

更没想到余智梁会因为这句话,让唐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余智梁认为,无能,是罪,一切让余奥离开余家、离开他的言谈举止,更是罪。

余智梁没有因为余奥找到白敏和白思的事,打骂他——至少没有比平日里更甚地打骂他。

新太太的预产期就在这两天了,眼看余智梁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不,眼看他要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了,他却在余奥的房间里声泪俱下。

余智梁用两只手,包住余奥的一只手:“我爱你,但你不值得我爱。我该恨你,但我不恨你。”

余奥瑟瑟发抖。

这是余智梁第一次在他面前哭。这更是余智梁第一次对他用爱与恨这样的字眼。

余奥看不懂余智梁,看不懂上一辈人的人性,但他看穿了余智梁对他的“需要”。是爱也好,是恨也罢,余智梁“需要”他留在余家,未必再将他当筹码,更像是一种寄托和癖好。

如此一来,这一份“需要”,也就是余智梁的弱点。

利用这个弱点,余奥让余智梁支付了白思的医药费。余奥不是智者,也不是圣人,他只是个自身难保的少年。他不想有什么“世纪大和解”,不想追究谁的对与错,他只想大家先活下去再说。

他再没去过兰天家园。

白敏和白思将他作为恨的宣泄口,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补习的继续,代表姜半月和余奥往来的继续,姜半月不得不给王娴娴一个交代:“妈,余奥太可怜了。怎么个可怜,我不能说,我答应他保密。我也答应过你,不骗你,只要我说实话,就不算骗你,我说的就是实话,他真的是我见过所有人里最可怜的了!”

“你才多大?你才见过多少人?”

“不少了。”

“他比你还可怜?”

“我不可怜。我有你,我可怜什么?”

从始至终,王娴娴没说一个不字,但眉头久久舒不开。身为一个母亲,她不该论对与错,该只管对女儿好不好。就好比女儿和余奥交朋友这件事,她就该把这两个孩子的往来扼杀在摇篮里,不管对与错,只管让女儿远离余家这一座活火山。

为时已晚。

每周一次的补习,是余奥和姜半月最期待的时光。余奥就不用说了,往文艺了说,姜半月是他的光,往通俗了说,姜半月是救了他一命的人。

姜半月也比以前更没有负担。

她可怜余奥。

和情窦初开相比,可怜让她更没有负担。

不止一次,她对他目不转睛。

他问她:“看什么?”

她大大方方地回答他:“看你这个小可怜。”

她太懂了。她越将同情遮遮掩掩,他越敏感。反之,她越把“可怜”挂在嘴边,他越坦然。

人们总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总误以为同情是一种施舍。

并不是。

同情只是感情的一种。

余奥需要姜半月的感情,哪怕是同情。

关于白思,姜半月不会避而不谈。她小时候,小伙伴一提“我爸爸怎么怎么样”,就会被人打断,使眼色:小半月没有爸爸!不要在小半月的面前提爸爸……

姜半月有发言权:这样的做法并不会让她好过。

所以,白思在姜半月和余奥之间,并不是禁词。

有一次,结束了两小时的补习,二人一个比一个慢吞吞地装书包。余奥对姜半月说:“明天,她出院。”

白思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和调理,好多了。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姜半月知道余奥想去看白思,至少,想去偷看白思。等白思从医院回到家,再找机会就难了。

余奥举步维艰。

他捋不清对白思的爱恨情仇,便拿不准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去看她。一天捋不清,一天不能看。一辈子捋不清,一辈子不能看。

“要不然……”姜半月欻地一声拉上书包的拉链,“我替你去?”

“你替我去?”

“我就问你,咱俩关系好不好?”姜半月自问自答:“好吧?好得像一个人吧?今天的每一道题,你会了,我就会了。今天的每一根薯条,我吃了,就等于你吃了。同理,我去看了,就等于你去看了。”

姜半月的歪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可让谁余奥信呢?

这就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但我有个条件。”姜半月还谈上条件了,“你二模必须考第一,第二都不行。”

“行。”

“不行!”

“我是说,必须考第一,行。”余奥成绩的下降,只因为他不在乎了。他的处境有太多乌烟瘴气,太多身不由己,没有一样是他考个好成绩就能改变的。

但如果姜半月在乎他的成绩,如果姜半月给了他目标,他会做到。

“一言为定。”

当天,姜半月和余奥一同去了白思所在的医院。

余奥等候在楼下,没有在“上楼”和“不上楼”之间举棋不定。姜半月说的对,她看了,就等于他看了。姜半月一个人上楼,透过病房门的小窗户,偷看到白思半躺在病床上,面向门,白敏坐在病床旁,背对门,在给白思剥石榴。

真好看。

姜半月的作文是强项,偏偏对白思词穷,满脑子就这三个字:真好看。

余奥遗传了妈妈的美貌。

下楼后,姜半月让余奥放心:“我觉得她能长命百岁。”

余奥好一阵窝心。

长命百岁,代表着来日方长。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姜半月举例,“比如她在干嘛?她穿什么衣服?她头发是梳着,还是披着?你想问就问。”

“你都说说。”

“她在吃石榴,头发是披着的。还有什么来着?穿什么衣服?当然是病号服!”

“你……喜欢她吗?”

顿时,姜半月一张叭叭个不停的小嘴被封住了。

她不能说违心话:“我只是偷看了一眼,哪谈得上喜不喜欢?再说了,这个我替不了你,我喜不喜欢都没关系,这个你得自己来。”

余奥懂了:“你不喜欢她。”

姜半月默认。

余奥结束了这个话题,去公车站的途中,考了姜半月几个英语单词。

姜半月都会,但心里乱糟糟的。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我是不喜欢她。但这不代表什么!不代表她不好。余奥,人与人之间是有气场的,你懂吧?有的人一眼就知道能做朋友,比如你和我,你承认吧?”

“承认。”

“也有的人无缘无故就是对立的,比如……”姜半月一时间举不出例子,跳过,“你承认吧?”

“比如谁?”

有了!

姜半月一拍巴掌:“比如婆婆和儿媳妇!就邪门儿了,恨不得谁还不认识谁,就惦着骑到对方头上。”

她在大鑫建设家属区长大,五家里能有三家婆媳不和。

这一秒,姜半月还在为自己机智的举例沾沾自喜。

下一秒,不对……

用婆媳不和解释她不喜欢白思,她成什么了?白思成什么了?

“余狗,我警告你,”姜半月不解释了,“别对号入座。”

余奥笑道:“好。”

余奥这一笑,让姜半月找回了文采。对于白思,她只能说“真好看”。对于余奥这一笑,她脑海中是一句:六宫粉黛无颜色。

他好久没笑过了,好久没这样发自肺腑地笑过了。

姜半月谢天谢地的同时,知道他是在笑她。

果然,他说:“姜半月,你才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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