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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字,姜半月看了两遍。
下一秒,余奥撤回了。
姜半月并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做梦,看见就是看见了。
再下一秒。
余奥:「为什么回头?」
这下,姜半月陷入了怀疑。这和他撤回的一条有差别吗?五个字一模一样,连问号都是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姜半月知道余奥问的是几小时前,她和王娴娴、李子丰从派出所离开时,她为什么回头。
的确,回头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但当时,她想起了李子丰列举的“命中注定”,想起诸如追尾、相亲和此时此刻,除了李子丰在场,余奥也在场——尽管都是作为“配角”。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命中注定”,这才回了头。
良久。
姜半月:「想回就回。」
余奥:「不想回就不回。」
换言之,她对他就是为所欲为……
姜半月:「我会不会太自私了?」
余奥:「不会。」
姜半月:「假如人人都自私,人人都把自己照顾好,也就不用谁无私,不用谁来照顾谁,也是一种完美的境界。」
余奥:「你说得对。」
姜半月:「我和我妈能照顾好自己。」
姜半月相信王娴娴的判断,相信余奥找了人保护王娴娴的安全,相信今晚的三个小混混早就弃暗投明了,就算没有她和李子丰,王娴娴也会毫发无伤,三个小混混也会把不该做的事做了,把该供的人供出来。
姜半月:「你想不通我为什么回头,我也有一件事想不通。」
余奥:「什么事?」
姜半月:「你为什么来?」
那会儿都尘埃落定了,而且王娴娴在场。余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会儿来?
余奥:「我以为你受伤了。」
怪罗方正。
保护王娴娴的人有始有终地跟到派出所,知道姜半月找药箱,也就知道有人受了伤,汇报给罗方正,罗方正汇报给余奥。不多时,前线的人告诉罗方正,受伤的人是李子丰,皮外伤而已,但罗方正没有告诉余奥……
姜半月:「是李子丰。」
余奥:「我看到了。」
余奥看到姜半月安然无恙,也看到了李子丰手上的纱布。
二人的对话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断断续续,凌晨三点了。
余奥:「你包扎的?」
姜半月输入了一个“是”字,却迟迟没有发送。
从小到大,姜半月怕疼,并不常受伤,相较于大鑫建设家属区里别的孩子摸爬滚打,磕磕碰碰,她在这方面是娇贵的。有时候,别的孩子磕了碰了,让她给上个红药水、紫药水什么的,别人疼,她也怕,都躲得远远的。
她第一次给人上药、包扎,是给余奥。
六年前。
姜半月考入容工大中外合办的金融系,开启了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是王娴娴的用词。妈妈实现不了的大学梦,女儿实现了就好。
姜半月的室友之一兰婧,长了一张酷毙了的脸,却比谁都八卦,第一时间给室友们带回“注意事项三则”,又名“保平安三则”,其中第三条是大四建筑系有个校霸。
室友之二:“真的假的?”
兰婧绘声绘色:“听说,今年毕业的摔跤队队长看了他一眼,两个人就呛上了。他问队长看什么看,队长就说了一句看你怎么了?他又问队长用哪只眼睛看的,队长说两只眼睛都看了。他非让队长挑一只,队长随口说了个右眼。你们猜怎么着?第二天,队长的右眼上多了个眼罩,一直到毕业。”
室友之三:“他给人弄瞎了?”
兰婧耸耸肩:“弄没弄瞎不知道。但你们想想,没瞎戴了一年多眼罩,更是场噩梦。还听说有个学姐,相貌、学习和家境样样好,就脑子里少根筋,看上他了,非要做大哥的女人。也就两个月,学姐被开除了。”
室友之二:“为什么啊?”
兰婧义愤填膺:“因为他说他这个大哥要靠女人养,他教学姐去诈骗啊!人渣,就是个人渣。”
室友之三:“他叫什么?”
“余奥。”
一直默默收拾行李的姜半月抬了一下眼皮,继续收拾行李。
余奥。
她认识的人里面,也有一个叫余奥的。优点有一大堆:好看,学习好,听话——仅限于听她的话。缺点只有一个:冷漠——对除她之外的几乎所有人冷漠。
至于他的身世,不是他的缺点。
三年了,距离姜半月和余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过去三年了,很久没人对她提起余奥这个人了,她也很久没想起他了。三年间,一开始,她总是想起庙会,想起没有鼻子的小丑立牌,想起羊肉串和棉花糖沾在围巾上……后来,庙会在脑海中褪了色,她会像个大人似的,想余奥这孩子过得好不好,去了哪里,有没有交新朋友。
再后来,她想过一次:假如她没有不要他……
停。
想到这里,她就喊了停。
余奥。
这不是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容工大的校霸叫张三李四也好,叫余奥也罢,对姜半月而言没什么不同。
大学生活开启。
姜半月看在学费一年七万块的份上,也不能和兰婧她们一块逃课。同样是头悬梁,锥刺股,姜半月高中三年在中下游奄奄一息,到了大一,独领风骚。入学不过两周,导师找她谈话,给她指引了申请校级奖学金的方向。
国奖和单项奖学金没什么希望,但只要姜半月把上进和自律保持下去,校级奖学金手到擒来。
奖学金……
姜半月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过这个词。
“保二争一。”导师给姜半月打气:“保二等,争一等!”
轰隆隆!
这时,窗外一声闷雷。扭扭捏捏下了大半天的雨,迎来了它的高潮。姜半月缩了缩脖子:她拿奖学金?天打雷劈……
雨一直下到傍晚。
姜半月没带伞,中午就没去食堂,吃了包饼干,这会儿饥肠辘辘地站在楼门口,等兰婧来接她。十分钟前,在打游戏的兰婧回复她说“推到高地了”。她也不知道“推到高地了”是还要多久。容工大最气派的建筑就是这一座学子楼,楼体呈L型,渐变到楼门口呈扇形,满满的科技感将人衬得渺小。
雨说停就停。
姜半月一边给兰婧发消息,一边下台阶,脚下一滑,在从八级台阶滚下去之前,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或者说抓住了一条手臂。
姜半月确定,她不是随随便便抓了个路人。
她确定那一条手臂是伸向她的。
“谢谢。”姜半月的目光由下至上。
男生。
一双被雨水泡透了的篮球鞋。黑色运动裤,裤管被抻到小腿,露着修长、有力,湿漉漉的脚踝。黑色篮球背心,那一条被姜半月称之为救命稻草的手臂和她的掌心直接皮对皮,肉对肉。九月的雨天,不说寒彻骨,也是一种钻心的阴冷,她穿着一件褐色的绒衫,指尖都僵了,穿篮球背心的男生算什么?姜半月没等看到对方的脸,先想到一句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等她看到对方的脸……
余奥。
三年的时间,他又长高了。
姜半月看台阶的高度——他站在比她低一级的台阶上,再看他头顶,他至少有一米八五了。
一时间,姜半月想找一个词概括如今的余奥,找不到。昔日住在花园洋房里的“小少爷”连个影子都没了。说他傻小子,睡凉炕,也是风马牛不相及。他头发短了,额角和下颌有了几乎刀刻般的线条,眉眼中藏了更多的秘密。假如说昔日的他是一座冰山,如今的他就是一座夜色中的冰山,看不到的时候大可以活在太平盛世的假象中,看到了,十之八九没有生还的可能。
时隔三年,姜半月对余奥说的第一句话是:“建筑系?”
“嗯。”
“大四?”姜半夜自问自答,“大四。”
她总不至于忘了他的年纪。
她不敢相信:“校霸?”
少有姜半月不敢相信的事。她从一出生就接受世事无常,不认为人定胜天。
“嗯。”
这下好了,姜半月不得不相信世界之大,却只有一个余奥……
她刚刚的脚下一滑,是路滑,眼下两个膝盖齐刷刷地打软,只能归咎于内因。无关余奥是不是校霸,只因为他回来了——也许他一直在容市,也许他去过外面的天大地大,但对她而言,他回来了。
眼看姜半月往下出溜,余奥不得不给了她另一条他藏在身后的手臂。
纹身。
从手腕到手肘。
在此之前,姜半月不觉得余奥陌生,尽管他处处变了样,她也不难把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校霸和多年前陪她搭积木的哥哥对上号。
唯独张牙舞爪的纹身让她觉得陌生。
一瞬间,她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想看清纹身的图案,想看清余奥用数不胜数的刺痛表达了什么,无奈她只有后脚跟站在台阶上,前脚掌悬空,膝盖一打软,千钧一发,缩回去的手,又伸出来,晚了,摇摇晃晃间,她抓过他的皮肤,带着他跌下几级台阶。
从始至终,他只是给她手臂,让她扶。
扶不扶,随便她。
他不扶她。
惊魂甫定,姜半月看自己光秃秃的指甲里有一抹青色,再看余奥的纹身。
她不是大惊小怪的人,难得高八度:“贴的?”
早就有同学在围观了。
一开始,大家的交头接耳还算正常。
——余奥?余奥也有乐于助人的时候?
——乐于助人?你话不要说太早……快看快看!余奥把她推下去了!
——大一的学妹,不够给余奥塞牙缝的。
渐渐地,就不正常了……
——What?余奥的纹身是贴的?快快快,发群里。
——哪个群?
——所有!
余奥狠戾的目光扫过去,人是散了,但消息免不了一传十,十传百了。亡羊补牢,无论为时晚不晚,姜半月道歉:“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