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卯时一刻,天刚露出鱼肚白,一辆马车在空旷的官道上疾驰着。
凉风卷着车窗帘抚到谢婉芝脸上,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手忙脚乱地取出绢帕擦手时,坐在外头车板上的芸嬷嬷也掀帘进到了车厢内,面无表情地将一杯水塞到了她的手中,然后手脚麻利地替她掖好了车窗帘。
芸嬷嬷一声不吭的,转头又要出了车厢,谢婉芝忍不住叫住了她:“嬷嬷,你从昨日起就一直对我板着一张脸,你若是不愿随我前去上京,现在回去也不迟。”
芸嬷嬷立在原地,半晌才气冲冲地坐到谢婉芝身边:“姑娘,老太太自将您从谢府抱了来便是把您当做了她的一块心头肉了,这些年对您的疼爱只多不少,可您呢,她老人家如今还卧床不起呢,您就为了个没见过面的男人着急忙慌地丢下她去上京,您如此行为也……”她忍不住把话说重了,察觉到后顿了一下,还是愤懑地别过了头。
谢婉芝盯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此时我应该在外祖母膝下尽孝,可是如今外祖母病重危在旦夕,我更应该做的是尽快为她寻来良医治病,也不知为何,外祖母听说了那位大夫的名号就说什么也不让我去寻他,无奈我才出此下策。”
“我哪里是为了个男人才去上京的,我是为了去上京寻医才寻了个由头说给外祖母听的。霜荔姐姐识得医理,我暂且将外祖母托付给她也能放心,我们快去快回,定能救治好外祖母的。”
谢婉芝出门前从未提及过她要寻医的计划,连李老夫人都给瞒骗过去了。如今听了这样一番剖析,芸嬷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家姑娘并非没有孝心反而是别有一番良苦用心,心中对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恶言很是懊悔,又看见了她眼底浅浅的乌青,想起老太太卧床这几日姑娘便衣带不解地在床榻前照顾了几日,更是怜惜,直接伸手一把将谢婉芝押到榻上,满脸歉意地说道:“老奴该死,错怪了姑娘,姑娘这几日劳累了些,上了马车便好好休息吧,赶车的事就交由老奴来,保管咱们快去快回。”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出了车厢。
谢婉芝隔着车壁听着她那个大嗓门催促着赶车的王二叔使劲抽马鞭,心中安心了不少,终于抵不过几日的疲惫,缓缓睡了过去。
王二是个实诚人,被芸嬷嬷一催就慌了神,手一抖就多抽了两下马鞭,慌忙之下,连路上遇到了一队金戈铁马的官兵也没有停车避让。
猝不及防被呼啸而过的马车扬了一脸沙尘的官兵们都忍不住怒目瞪去,几个年轻些的甚至叫嚣着要追上去好好教训一番马车里的人。
领头的武官愤怒地一把挥下脸上的尘土,用力挥了挥手中的□□怒吼了一声:“本官奉旨办案,尔等胆敢不避让!”
他这一声天震地骇,若是平常早把人吓得胆裂魄飞,那马却非但没有丝毫要停车的意思,车夫还挑衅般地朝马屁股上又抽了一鞭子。
武官气得肝疼,转头就冲身边骑着白马的男人嚷道:“老大,待俺前去将车里的人抓来谢罪!俺叫俺的棕毛上去一个神龙摆尾,定能叫他们人仰马翻。”
那青年此时也是铁青了脸色,正紧皱着眉头看着那辆胆大包天的马车。只是他正要发作,脑中却悠悠想起方才那车驶过时,那粗布制的车帘被风吹得掀起了一个角,隐隐露出了车里的那张花容月貌,正巧有一滴泪沿着那圆润的面颊流下,落在女子耳间,被阳光一照,很像是坠在其上的一颗透亮的珍珠。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敛了脾气,摆手说道:“罢了,那车上有女眷,咱们且让一让她们也不是不可。”
武官脑筋粗,听不出这是什么缘由,仍是愤愤道:“管他男的女的,我们凭什么要让他们。”
这话一出反而惹来了众人的好一番嘲弄。
“陈大粗脖子,凭你这悟性只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哈哈哈哈哈。”
他们一阵嬉笑打闹,逐渐把那辆扬了他们一脸尘土的马车丢在了脑后。
而此时坐在车上的芸嬷嬷和王二还心有余悸,丝毫不知自己因为他人的一念之差得以逃过一劫,眼见着没人追上来还当是他们自己的车技了得,忍不住洋洋自得了一番。
马车晃晃悠悠的,在天色将暗前来到了一间坐落在一片农田边的小驿站前。
王二使车在门外停下,取出符卷让那驿丞看过后,几人就被安排着住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里。
这房间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还算洁净,应该是常有人打扫的。芸嬷嬷用带来的被褥把床铺好,让谢婉芝睡下,自己便出了房门去找驿丞借炉子加热一下她备在车上的糕点路菜。
谢婉芝小睡了一会儿就被渴醒了。
她起身到一旁的案桌前想取杯茶水润润嘴,才发现桌上摆着的茶壶是空的。可她实在口渴,芸嬷嬷不在,就只能她自己提了茶壶出去续水了。
谢婉芝整理好刚才睡得有些乱了的衣衫,推了房门就要出去,结果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吓得她又迅速缩回了房内。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
玉叶金柯般的六皇子卫煜,怎么会纡尊降贵在这么个小小驿站里。
虽然先帝给卫煜同自己赐婚时,他还只是一个小藩王的嫡次子,但现如今的他早已摇身一变成了上京人人巴结的对象。
圣上登基后就当朝立规,宫中皇子成年之后须得成家立业,出宫另辟府邸。但是这位六皇子今年已年二十有一,却依然尚未成家更别提出宫自立,圣上也从未出言催促,这无疑会叫心思活跃之人浮想联翩。
可惜他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想巴结他也找不着去处,上一世谢婉芝也是在上京里苦等了大半年才得以在长公主的宴席上远远地看了众星捧月的男子一眼,没想到这一世她竟然这么轻易就见到了这个人。
谢婉芝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又扒在门缝上想再看仔细一点,就见那人身量高挑,一身简单行伍打扮却依然不减半分英俊潇洒。满头乌发高高束起,一双剑眉星目炯炯有神,加上其下的挺鼻薄唇,端的是一副极好的身姿相貌。
确实是卫煜。
只是他此时正像个门神般静立在门前不走,反叫谢婉芝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只能暗暗打算着要如何应对。
幸好这时有人来叫他了。
卫煜冷冷瞪了眼前的门板一眼,那目光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门板化作一柄长剑指向另一头的女子。
哼,别以为躲得快他就认不出这是刚才路上扬了他们一身尘土的马车上的女子,纵奴无礼在先,此番又要用门板砸自己的鼻子,只不过他身手矫健躲过去了,但这一次两次的冒犯还是气得他恨不能一脚踹翻着门板,进去把那女子就出来好好训斥一番。
卫煜恶狠狠地想着,再瞪了那木门一眼,心里暗道这是一介弱质女流,暂且再饶你一次,便转身迈开长腿,大步走开。
躲在房内的谢婉芝听着门外逐渐走远的脚步声才得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脏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只是不管如何,再渴再饿她今天是决计再也不敢出去了,宁愿憋在屋子里等芸嬷嬷回来。
是夜,谢婉芝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她安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只等听见驿丞说了句“官爷慢走”,这才假装睡醒。
芸嬷嬷边着急忙慌地给谢婉芝梳洗,边抱怨着谢婉芝醒得太迟,谢婉芝心里却是盘算着她们的这匹老马必然比不上卫煜的好马,自己让他们先走,再拖延了这些时辰,应当是不会再遇上了的。
谢婉芝放心地坐上自己的马车,安心地靠着车壁瞌睡,车帘被她挂到了一边,混着槐花香的风吹了进来,好不惬意。
就在她将睡未睡之时,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嘈杂声把她吵醒了。谢婉芝好奇地探头看去,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那张显眼的脸。
怎么还是遇上了?!
谢婉芝欲哭无泪,立即拉上车帘,并连声吩咐王二调头,结果没走几步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群粗布蒙面、手握锄铲的男男女女给拦住了去路。
谢婉芝三人立时惊恐万分,可还没等她们惊叫出声就被人捂了嘴巴拖下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