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两人还一本正经地互让起来,仿佛没事人一般。
林锦娘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自家这父母子女的关系,也算得上一大奇观了。
林郑氏委委屈屈地刚吃了一口饭,对面林义时“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又将她吓了一跳。
全家人都看着林义时,连林老六,都把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只道:“这又是哪一出?”
林义时眨了眨眼,突然扭头对林锦娘道:“林芽儿,有个叫郭妈妈的老女人你可认识?她今日当着我的面骂你了。”
林老六一筷子先敲在他头上,骂道:“没大没小,要叫姐。”
林义时敢对林郑氏摆脸色,对林老六却不敢大声,尤其这个老子把脸一板,把眼睛一瞪,气势一来,他就心虚气弱了。
林锦娘问道:“可是郭媒婆?你在哪里遇见了她?她说了什么话?”
“她说像我们这样的穷光蛋,别说做妾,就是给沈家大少爷做暖床丫头,都是抬举了。林芽儿,暖床丫头是什么?是不是小老婆?”
林锦娘沉下了脸。
林老六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哼道:“郭婆子好臭的一张嘴!”
林郑氏忙道:“许是义时听差了……”
“才没有!”林义时年纪小,心气却大,绝不容自己被质疑,嚷道,“那老女人脸白得像鬼,一说话满嘴大蒜味,可臭了。但是她说的话我可是一个字都没听错。”
林锦娘沉声道:“这老婆子不是好人,你下回见了她,莫要理会。她若是敢再说混账话,你就揍她!”
“说的什么,莫教坏了你弟弟……”林郑氏慌忙地阻止。
“听你姐的,只管揍她,爹替你兜着呢。”林老六立刻便跟着来了一句。
林义时咧嘴道:“知道了,下回再遇见,我打落她门牙。”
林老六笑夸一句“好儿子”,林锦娘可爱地皱起了鼻子,揉着他的脑袋。
唯有林郑氏又生气又担心,但深知父子三人一样的倔脾气,说了也没人听她的,只管懊恼着,嘟囔道:
“下午要做蜡烛,义时还得上学堂,三位祖宗别顾着商量打人了,快吃饭是正经,莫要耽误了时辰。”
林锦娘父子三人都知道她憋屈得厉害,且由她发几句牢骚。
他们这边正正经经地吃了饭,上学堂的自出门上学堂,做蜡烛的自收拾了厨房做蜡烛。
而方才口中所讨论的那位嘴臭的郭媒婆,正在沈家宽敞明亮,比林家堂屋还要大几倍的花厅里,添油加醋地说着林家的坏话。
沈家的三位少主人都不在场,只有沈老夫人,带着一众丫鬟仆妇,听这老女人口沫横飞。
沈家富贵,丫鬟个个穿金戴银,倒似大家的千金小姐一般。
郭媒婆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瞧着满屋子晃眼的物什,金的银的玉的宝石的,花团锦簇,倒似进了金玉铺子。
就是金玉铺子,也不见得有这许多宝贝东西呢。
这沈家,实在有钱到没边。可惜她郭媒婆没个一儿半女,不然捏个八字,也能攀上一回。
那林家,实在可恶,说话难听不说,连一个铜子的赏银也没有。八字命好又有什么用,结姻缘还要靠媒人,看她怎么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搅黄了这桩婚事。
沈家的花厅宽敞明亮自不用说,水磨的地砖,光可鉴人,一色梨花木的椅榻桌凳,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无不透露出主家的富贵大气。
沈老夫人倚在罗汉床上,满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插两根碧绿的翡翠簪子;脸上红润饱满,一团福相,尤其一双眼睛,全不似寻常老人那般浑浊,反倒清澈如水。
两个媳妇子站在床后,各拿一把大大的芭蕉扇,轻轻摇着,风速拿捏恰到好处。
罗汉床上放着一张小桌子,桌那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青葱一般的手指,拈着一柄剔透如雪的白瓷汤匙,将一丸晶莹沁凉的荔枝送入沈老夫人口中。
这姑娘,便是沈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碧鸢了。
这碧鸢,说是丫鬟,倒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生得齐整,俊眉凤眼,顾盼神飞;身上所穿的乃是上等云茜纱制成的夏衣,既轻薄柔软又清爽透气。这种纱,市价得三十两银子一匹,若非大户人家,就是正经小姐也难得用这纱做件衣裳。
郭媒婆一双眼睛从她头发上的一对红宝石簪子,滑到她耳上的一对宝石耳坠,再滑到她手上镶了七彩宝石的金镯子,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心道,这碧鸢,不过是沈老夫人贴身的丫头,瞧这一身的穿戴,倒有好几百两银子。真个人比人气死人,寻常人家哪里有这般铺张奢侈。
除了老夫人和碧鸢,屋里或坐或站的,大大小小总有十几个丫鬟仆妇,都好奇地看着这位郭媒婆,听她数落林家的不是。
“这林家,小门小户,父母既无才识,子女又无教养。他家大姐儿生得甚是平常,又不善女红,脾性也嫌跳脱张扬了些。家里也不教导待人接物的道理,客人面前犹自指手画脚,言语乖张。老太君不知,当着我的面还指着鼻子骂呢!你说这般人物,哪里配得上咱大少爷!”
郭媒婆只管口沫横飞,絮絮叨叨。
沈老夫人一面听着,一面给碧鸢递了个眼神。
碧鸢笑眯眯地将最后一丸荔枝送进她嘴里,吩咐撤了碗勺。
立刻有小丫头递上来湿手巾,碧鸢擦净了手,笑道:“郭妈妈辛苦了。林家之事老太太自有分寸,妈妈奔波了一天,也甚劳累,且随丫头去领了赏金,好早些回家歇息。”
郭媒婆正说到兴头上,停也停不住,被碧鸢一打断,只笑道:“姑娘体恤我老婆子,是我的福分……”
“来人呀,带郭妈妈取银子去。”
碧鸢也不听她的,自管一面叫人一面扭头请示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便懒懒抬手,笑道:“厚厚地赏。”
这么说着,一名绿色衣裳的大丫鬟便去请郭媒婆,郭媒婆一看这架势,只得起身,跟在丫鬟后头离去。
这郭媒婆前脚刚走,沈老夫人立刻坐直了身子,突然间便来了精神。
碧鸢笑道:“老太太,可听那郭妈妈说了,林家的大姐儿,倒是个有趣的人。”
沈老夫人拿手指一戳她额头,笑骂道:“你个小蹄子,倒想让我孙子娶个泼皮娘子进门,可有你的好处不成?”
碧鸢嘴一撅,挥着帕子道:“老太太冤枉我,我却不乐意了。咱们家,何曾喜欢那等唯唯诺诺的媳妇,这林家大姐儿倒是个爽利人,可不合您的脾性?”
沈老夫人抿嘴一瞪眼,地下一众丫鬟仆妇都笑起来。
碧鸢笑了一回,反皱眉道:“只是有一桩,这林家听着是豁达爽利,心气未免也过高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凭她是天仙,配给大少爷也不亏。何况不过是个蜡烛匠的女儿,怎么的就看不上咱们家。难不成,真有那不爱银子的?”
沈老夫人眯着眼睛道:“百样米养百样人,指不定就是那不嫌贫不爱富的呢。”
“我却是不信,她就是个仙女儿,也想凡人给渡个金身呢?”
一个橙色衣裳的丫鬟端了一盘糕点给众人分派,正好走到碧鸢跟前,便开头插了一句,看其相貌比碧鸢还要略小几岁。
碧鸢抬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骂道:“你倒是看得透。”
沈老夫人招手道:“蝶儿也是个聪明的,过来替我捶腿。”
蝶儿将盘子递给其他人,巴巴地跪在脚踏上替沈老夫人捶起腿来。
“只是这大千世界,人有高低贵贱,有人图名,有人图利,有人只图个心安理得,嫌贫爱富是人之常情,真懂得知足常乐的也不是没有。好比你们这几个丫头,天天尽心尽力地伺候我这老婆子,可有图谋的私心?”
蝶儿抬头一笑,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小鹿一般,说道:“伺候老太太是蝶儿的福气,哪有图谋呢!”
碧鸢嗤了一声,甩着帕子冷笑道:“老太太这话却是高看我了,我可是等着您百年了,好分个几分家产与我过逍遥日子呢。”
沈老夫人“呸”啐了她一口,拿手指着,对一众丫鬟仆妇说道:“这是个没良心的,赶紧地来人与我拖出去,省的惦记着我老婆子的归期!”
众人都知道是玩笑话,平日里老太太和碧鸢都是闹惯了的,从不当真,均只嘻嘻笑着。
突地两个小丫鬟急冲冲跑进来,其中一个冲地猛了些,差点一脚踢翻了跪着的蝶儿。
碧鸢大骂:“火烧屁股啦,慌什么,仔细冲撞了老太太!”
两个小丫鬟忙跪下道:“老太太息怒,奴婢不是有意冲撞。只是二少爷和三小姐方才在花厅外偷耍,不知听了什么,便相约了往府外跑,奴婢等拦也拦不住。”
蝶儿立刻惊道:“你们怎的不看住了,少爷小姐若在外头出了事,谁担当得起!”
碧鸢瞪她一眼道:“你也一惊一乍做什么!”
她回头看着两个小丫鬟,认得是服侍二少爷和三小姐的人,一个叫珠霞,一个叫珠帘,便问道:“少爷小姐出府,可有人跟着?”
“贴身的都跟着呢,两位主子嚷嚷着赶马车去,却不知去哪里。”
碧鸢忍不住斜了俩小丫鬟一人一个白眼:“伺候了两位主子这么久,还不了解主子的脾性,他们既是带人出门,必是寻谁的晦气去了,吃亏的总不会是他们。起来吧,只管回院子里守着,等两位主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