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三日的工夫,眼睛眨巴一下就过去了。
为赴荷花宴,长孙星宁早早地就爬了起来,从天将将泛起鱼肚白到晨光洒进窗棂,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忙到连早膳都没空闲用一下,只匆匆吩咐金珠用丝帕包了几块点心随身带着。
长孙夫人站在府门前看着缓步走近的女儿,点了点头很是满意,“今日这身装扮甚是得宜!”
长孙星宁微微抿唇笑了一瞬,搀扶着长孙夫人上了马车。
见前头的马车动了,坐在后头马车上的长孙茗玟和李嘉蕴皆松了一口气。眼神瞥向对方,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回回出门赴宴都是如此,妹妹/姐姐可爱打扮了!
当然得宜呀!坐在马车里的长孙星宁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心中不免得意。得益于自小学画,长孙星宁对美的直觉深入骨髓、对意境的感悟融入血液,但凡出宴,什么场合着什么装,从未出错。
今日的荷花宴是姜夫人被逼沦为下堂妇、二十多年后再入京的第一场宴。
姜夫人才是今日戏台子上的主角儿。
喧宾夺主,极为不明智。即使长孙星宁再急于得到京中贵妇人的青睐,也不会做出此等不合时宜的蠢事。
她梳着鹅胆心髻,只簪了一支步摇,着青绿色褙子,内搭雪白绸缎长裙。
无有世俗的华丽,倒似一抹春色,娇俏灵动、沁人心脾!
看似简简单单的背后,实则是一个多时辰的心机。
马车晃晃悠悠地滚了小半个时辰,停在了吏部尚书府。
姜祈年面色如玉迎着客人,却在抬首间见到那一抹春色,顿时,怔愣在原地,不久,眼底溢出笑意。
“祈年见过夫人。”姜祈年很是艰难地从那一抹春色上移开眼睛,目不斜视地快步迎出了府,恭敬地向长孙夫人行了一个晚辈礼。
待眼神转到其余三人时,他克制地没敢看近在眼前的那一抹春色,“茗玟,好久不见!”他疾走几步,双手紧紧地攥住长孙茗玟的两只胳膊。
用了多少忍耐,应当只有被紧紧攥住的长孙茗玟知道,但他又不知道……
“齐年!”长孙茗玟不敢相信,分别三年,再见故人,会是在京中吏部尚书府,“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外乎长孙茗玟一惊,因为眼前的故人是他奶娘的儿子。他们自小一块儿长大,自他与奶娘因故辞行至今已有三年。对于他们会在京城重逢,长孙茗玟从未想过。
直到府里的小厮喊了声“大公子”,方才被见过礼的长孙夫人才回过神来,一脸不敢置信,“齐年,你……”话说三两字,她停了下来,欣慰地打量了几番眼前的小辈,“不必如此麻烦,特地来迎。”
以他如今吏部尚书府大公子的身份,确实不必出府相迎。但姜祈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是夫人,只是一迎,该的!”他在说,长孙府对我们母子恩重如山,不过出府相迎,当不得什么!
李嘉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舌桥不下,“齐年哥,你,你什么时候变成吏部尚书府的大公子?”
惊涛拍岸回归镜平后,长孙星宁在心里叹了一声。傻样!什么叫什么时候变成吏部尚书府的大公子,他一直就是,不过直到三年前才认祖归宗罢了!任凭心里怎样波澜又平静,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合宜的浅笑,很是端雅。
“嘉蕴,你长高了不少!”话过记忆中十岁左右的小孩,姜祈年移开了眸光,“星宁妹妹……”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是激荡的,一别三年后再重逢的激荡。
他终于,有合情合理的缘由,看那一抹春色了!
“齐年哥哥。”长孙星宁的笑意深了些,“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很多年以前,姜祈年还没被唤作姜祈年。他的母亲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他沿街乞讨,被身怀有孕的长孙夫人看见了。他的母亲说她的夫家姓齐,被征了兵,没了音讯,不知生死。长孙夫人怜贫惜弱,收留了他们。
她是穷秀才的女儿,识得几个字,办事颇为得力,人也规规矩矩,长孙夫人越发看重她。后来,长孙茗玟出生了,她顺理成章地成了长孙茗玟的奶娘。
姜祈年只比长孙茗玟大一岁,他们俩是吃同一个人的奶长大的。小的时候,姜祈年常常不明白为什么长孙茗玟有爹爹,他却没有。他天真地跑去问刘氏,却惹刘氏掩着帕子无声地痛哭。再大一些,长孙星宁出生了,他渐渐明白他的爹爹大概早已不在人间,他也再不会跑去问刘氏徒惹她伤心了。
到十来岁的时候,长孙大人发觉了他在做学问方面的天赋,不忍他才华因着出身埋没,便做主送他去崇正书院读书。府里的有些家生子人小度量也小,嫉妒他一介仆妇之子得了老爷的看重,还与大公子情同手足,便合起伙来埋汰他是没爹的孩子,不料被长孙星宁听到了。
那年,长孙星宁只有六岁,在春寒料峭里裹得像只胖蝴蝶。她使出吃奶的劲头挣脱身后仆妇的怀抱,一双不染尘埃的小小的粉鞋落了地。她小小的人儿板起脸来训斥那些家生子的模样,事过多年依旧印刻在他的心底。
一同印刻在他心底不曾磨灭的还有她仰起头奶呼呼地对他说的话。
她说:“齐年哥哥,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听哥哥说,你的爹爹是去从军了,他是个大英雄,他会回来找你的!”
他那时读过很多书,听过很多华丽的辞藻,却都没有这一句直白而稚嫩的话触动他的心。
那年,他十二岁,有一抹春色闯进了他的世界。
那时,那抹春色,无关风月。
待到关乎风月时,她豆蔻年华,与人定了亲,而他,在梦里都不敢肖想那抹春色。
事过十年,她也没忘那年料峭的春,她笑着对他说:恭喜你,你的爹爹回来找你了!
姜祈年攥紧拳头克制地朝着那抹春色绽放阳光,随即收回。他温声地回道,“过些日子得空了,我再登门拜访,释清因果,隐瞒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无碍。”长孙夫人很是理解。
吏部尚书府有一大片湖,种满了荷花。湖心有一方主亭,连接四方次亭,四方次亭再各连接四方次亭,四通八达,星罗棋布,乃观荷的最佳选址。
小的时候,湖心亭是姜祈安很爱的去处,他总爱在这通达的湖心亭乱窜,折荷花采莲藕,却不知这方亭是他的父亲昔日定亲的寄托。
姜夫人的荷花宴便设在湖心亭。
长孙星宁绕过假山,远远地看着这星罗棋布的湖心亭,忍不住惊叹,“这是何人设计的?竟有如何奇思妙想!”
“设计者正是姜大人!”河堤上走过来一群贵妇人,其中就有廖氏,方才出言告知的也是廖氏。
那日归家后,廖氏才知道自家也收到了这位从不露面的姜夫人的邀请。
“廖姐姐。”
“廖姨母。”
廖氏朝她们母女点头致笑,转又一一介绍身旁的几位夫人、小姐给她们认识,“云提,这位是昌陵候夫人。”
长孙夫人领着长孙星宁欲上前行礼,却被昌陵候夫人一把拦下,“你是玉芙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自家姐妹见面,何须行礼。”玉芙是廖氏的闺名。
长孙夫人笑着应了下来,与昌陵候夫人持手相看。
长孙星宁不免惊叹。她以为京中勋贵大多趾高气昂,譬如从未谋面的乐平公主、譬如京外驿站初见的姜祈安。不料这位侯夫人却是个顶顶平易近人的。
廖氏乐于见长孙夫人和昌陵候夫人交好,笑吟吟地拉过长孙星宁,“星宁,这是昌陵候府的三小姐原音,今年春日里办了及笄礼,有十五了,比你小了一岁,你可唤声阿音妹妹。”
“星宁姐姐。”
“阿音妹妹。”
长孙星宁和原音相互扶臂行了个平辈礼。
待引荐余下几位夫人小姐后,廖氏咧着嘴拉过她身后一直跟随的两位二十左右盘着发髻的年轻夫人,“这两位就是我的儿媳妇了。来,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见过你们张姨母和星宁妹妹。”
待两相见完礼后,廖氏止不住高兴,“云提,我这两个儿媳妇如何?可有羡慕?”说完,各位夫人皆笑言其狭促。
几位夫人小姐早在河堤游玩时就听廖氏说起过她们母女,现下郑重其事地介绍,“这位是右佥都御史长孙大人的夫人,其家父乃是南京崇正书院院长,闺名云提。这俏生生立在这的便是她的女儿星宁。”
昌陵候夫人牵着长孙星宁的手,啧啧称奇,“这丫头的相貌往上数两百年怕是也无人能及呀!”
原音的眼睛自见她就没转过,“我见着星宁姐姐,才明白仙子长何模样。”
长孙星宁垂首含羞,纤细的颈脖更似湖中随风弯曲的荷茎,端雅明净。
昌陵候夫人见了心中更为欢喜。她家中长子自幼爱舞枪弄棒,不通人事,二十好几了,不肯说亲,房里伺候的丫鬟更是没动用过。她为这不开窍的长子操碎了心,这一回儿,她就不信了,这般天上有地上无的俏生生的小姐,他还看不上!
下定了决心,昌陵候夫人待长孙星宁那叫一个亲切倍至!
长孙星宁只以为此次会宴极为顺利,不成想还有这么个顶好的亲事将落在了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