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竹屋台阶下,一个背脊佝偻的老妇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近,露出袖口的手背如同干裂的树皮,皱巴巴的。
“见过郡王妃。”她定在台阶前,跪地行礼。
长孙星宁见她可怜,忙道,“老人家,快快请起。”
老妇人抬起头,一张被火烧坏的脸赫然眼前。
长孙星宁吓得后退一步,顿觉此举失了风范,恐伤了老人家的尊严。定了定神,她上前两步问道,“你是……”
“老奴原是公主府的下人,”老妇人道,“去年郡王府落成,郡王有意寻回当年旧人,幸而老奴侍弄花草的手艺没松,这才舔着脸求了这一份活儿。”
原是如此,怪不得会出现在南康长公主的故居。
“伤心花?”长孙星宁转身,嗅了嗅爬满竹屋的白色小花,“我从未听过这种花。是西域传来的吗?”
“不是。”老妇人说话的声音如同锯子在锯木头,嗤嗤嘶嘶,应是被火燎伤了嗓子,“这花原本长在水月庵,为仁庄太后亲手所植。”
长孙星宁惊诧,老妇人边回忆边道,“文贞元年,圣上于天坛祈福,万民朝拜。帝称‘大地不忘女娲,天子尤有生母’,遂于当日亲登山门,拜访水月庵。当年,长公主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扮成圣上身边的常侍,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偷偷出了宫。圣上疼爱小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携她同入水月庵。”
那可是圣上登基伊始之年的祈福大典!长孙星宁惊得嘴巴都张大了,南康长公主真是……厉害!姜祈安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怕是随了这位惊世骇俗的长公主。
“那是圣上多年后重逢生母,也是长公主第一次见到姨母。母子三人相谈甚欢。临走时,长公主看见了长在院角的一簇簇白色小花。”
“询问后,长公主得知小花乃姨母亲手所植,吵着嚷着要学。”
“可仁庄太后却不依她,斥说这花不吉利,不许长公主触碰。”
“年幼的长公主一身反骨,哪里听得寓意好不好的话,只一心想要。她趁没人注意,偷偷摘了几朵小花藏在怀里带回了宫。”
说到这里,老妇人老眼含泪,“怕真是应了仁庄太后的那句:此花不吉利,长公主死在了这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长孙星宁好似深陷二十多年前的故事里,见到了那位娇俏任性的长公主——她把花偷偷藏在怀里,咧嘴一笑。
不对!长孙星宁醒过神来,这些辛秘岂是一个侍弄花草的丫鬟可以得知的?
“金珠银珠,退下!”长孙星宁面色沉静,“守着竹屋周围,不准任何人靠近。”
“郡王妃,不可!”金珠银珠不放心这个来历不明的老妇人。
“退下,”长孙星宁严肃,“她若是有不轨之心,早在我们三人进竹屋之时便动手了。”
“这……”金珠银珠咬牙,“是。”
“说吧,你究竟是谁?”看到金珠银珠一步一回首退下后,长孙星宁发问,“你蓄意靠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老奴只是个侍弄花草的下等人,哪有什么目的。”老妇人站在台阶前仰起头,“不过活的年岁大了,知道的往事多了些。”
“怕是没那么简单吧,”长孙星宁上下打量老妇人,“在世人眼里,南康长公主专横跋扈、夺人所爱、死有余辜……怎么,到了老人家眼里,南康长公主变成了个骄纵的小孩儿?”
“只是个侍弄花草的下等人?侍弄花草的下等人如何能得知南康长公主曾假扮太监出现在祈福大典上呢?”
说到这里,长孙星宁话锋斗转,“那风筝是你故意挂在窗角的,是与不是?”
“郡王妃好生聪慧,”老妇人轻笑,“不知是如何发现的?”
见她不再掩瞒,长孙星宁道出实情,“原先我就在好奇,怎么满屋子的灰尘,偏偏那只蝴蝶风筝纤尘不染,如同新的一样。如今看来,是有人将它好好保存了。”
“你与我看风筝,又有何意呢?”长孙星宁踏下台阶,“难道只是想让我动摇南康长公主并非恶人这一念头吗?”
“耳听为虚,真相到底如何,待郡王妃闲暇时去一趟水月庵,或许会有所获。”老妇人说完,躬身离开了。
“婚约几经波折,却仍未垂丧,”老妇人喃喃,眼里含泪,“您若是像她,活得通透些,何至于早早去了,连郡王爷娶妻生子也不得见……”
又是水月庵?长孙星宁皱眉,水月庵藏了什么秘密吗?
“郡王妃,”金珠喊醒了陷入沉思的长孙星宁,“她是谁呀?同您说了什么呀?奴婢瞧着,这老仆甚是奇怪。”
长孙星宁摇摇头,并未多说。
金珠还欲再问,被银珠拦住了,“郡王妃累了吗?还逛吗?”
转身再望一眼竹屋,长孙星宁浅笑,“病去如抽丝,走这点路竟也嫌累了。”
“不逛了,回吧。”走了几步,她笑问,“听说水月庵的平安符很灵,明日我们改去水月庵吧。”
“啊?”金珠不解,“奴婢怎么没听说过,京城里的寺庙向来觉明寺的平安符最为灵验,红螺寺的姻缘符最为灵验。水月庵出名是因为仁庄太后生前曾在那里修行过。郡王妃,您怕不是被谁骗了吧。”
“是吗?”长孙星宁不以为然,“不去走一遭,怎知有没有被骗呢?”
她话中有话,金珠听不出。
.
水月庵坐落在京城的西面,掩在崇山峻岭中,并不显眼。
“贫尼见过崇宁郡王妃。”住持静崖师太年约六十,依旧精神烁烁。
“师太多礼了,星宁不过小辈,当不得师太一拜。”静崖师太乃仁庄太后的师妹,长孙星宁恭敬,“贸然前往,多有叨扰,还望师太莫怪。”
“水月庵开山门纳众生,无有叨扰一说。”静崖师太道,“请。”
“有劳师太带路。”
快点回来吧,平平安安的回来……长孙星宁于佛像前虔诚叩首,为姜祈安求了一道平安符。
“昨日在家整理旧物时,不意间发现南康长公主在水月庵求的平安符。”长孙星宁话起家常,“福至心灵,便也想来拜一拜。”
太多年没听人提起这个称号,静崖师太怔愣了一瞬,“师姐在世的时候,长公主时常来庵里。这一晃儿,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连山门的红漆都脱落了。”
“是呀,时过境移。”长孙星宁道,“常听郡王爷说,长公主与仁庄太后亲厚。如今长公主不在,不知星宁可有机会拜访一下仁庄太后故居。”
“自是可以。”静崖师太笑,“若是师姐知道郡王爷娶了妻,九泉之下也会欣慰。只是师姐向来喜静……”
“我知,”长孙星宁莞尔,“你们都退了吧,不必时时跟着。”
屏退随侍后,长孙星宁跟着静崖师太走向一座小院。
松柏盖天,曲径通幽。还没走近,长孙星宁便隐隐闻到一阵熟悉的清香,“是伤心花吗?”她顿在原地,闭眼轻嗅。
“郡王妃知道伤心花?”静崖师太惊讶。
“王府西角长满了伤心花,”长孙星宁抬步,“应是出于仁庄太后处。”
静崖师太静默了须臾,“看来,她还是种了伤心花。”
“伤心花很难栽种吗?”
“难,也不难。只要置于阴暗处,灌以泪水,便可存活。”
灌以泪水?长孙星宁惊得停住了脚步,静崖师太还在说,“且必须是一人之泪。这伤心花认主,一生只饮一人之泪。”
“倒是比人专情多了。”她嗤笑,“只可惜,用情太深之人不寿。”
原以为自己手中来自南洋的茶叶苗已是稀奇,没想到这伤心花更是古怪。在今日之前,长孙星宁还没听说过这世上有以人泪水为生的花。
待走近,长孙星宁便见一簇簇白色小花爬满院墙,在春风中自在摇晃。
“贫尼曾以为师姐去世以后,这伤心花便会就此枯萎。可没想到,没有泪水浇灌的第二年春,它又开了,开满了整个院子。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开了十几年了。”
这认主之花在无主后仍恣意开合,谁能不叹一句生命之妙。
小院很干净,必然一直有人打扫,长孙星宁踏进香阁,“师太,星宁能给仁庄太后上一炷香吗?”
“去吧,师姐一定也想见见郡王妃。”说完,静崖师太退了出去。
门关上,香阁昏暗,只一丝丝光线透过窗纱照在地板上。偶有风吹进,扬起香阁里的白绫,长孙星宁吓得直打哆嗦。
呼——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再怎么说,你也是仁庄太后的侄外孙媳妇,仁庄太后吓谁也不会吓你的。都是一家人嘛,做鬼也是一家人嘛……
壮着胆子走近仁庄太后的生西莲位,长孙星宁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
昨日遇公主府旧人提起旧事,星宁心中不安,总觉往事有蹊跷,特来水月庵探求真相,望太后娘娘圣灵勿怪。事关南康长公主,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星宁在找寻线索过程中有冒犯之举,还请太后娘娘原宥,不要吓星宁……
絮絮叨叨过后,长孙星宁睁眼,环视四周,寻找可疑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