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
第二天,江游子和暮岁寒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去山上寻找疫病的来源,直到傍晚,他们才郁郁寡欢的回来了,不用问,一看就是毫无收获,而刘大用也在江御医循循善诱下保证了出去不再惹事,于是江游子不顾张知府的极力阻拦,当即便将他放出了大牢。
青霭看着刘大用离开的背影,阴阳怪气的说道:“还得是我们江御医宅心仁厚,只希望那刘大用也能知恩图报吧。”
江游子却大义凛然的说道:“正义之举应该不图回报。”
青霭深吸一口,心中默念:不能跟傻子一般见识,不能跟傻子一般见识,她侧目扫了一眼江游子,嘴角起了一抹坏笑,说道:“这回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你可以品性高洁,不图回报,我这种小人不行,最喜欢的就是别人报答我了。”
江游子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狐疑问道:“你想我报答你什么?”
“原谅我一次。”
“什么?”
“倘若我日后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得毫不犹豫的原谅我一次。”
江游子当即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青霭,“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了?”
青霭皱起眉头“啧”了一声,说道:“看什么看,都说是以后了。\"
“哦~”
接下来的几日,黎州城内的施粥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并未出什么乱子,青霭也得空能够喘一口气,在黎州城内视察民情,尽可能的将城中百姓安置妥当。
可是疫病的阴霾始终笼罩在他们的心头,青霭所过之处,人们都用着茫然空洞的眼神看着她,青霭全都一一安慰后,为他们送上江游子最新熬制的汤药,并和他们说这个汤药能够强身健体,增强抵御疫病的能力,其实这些只是补药。对于疫病并无甚用处,但若能够稍稍抚慰人心也是值得的。
青霭带着人一路视察分发,经过一处神庙前,她停下了脚步,青霭抬头看了看,发现这座庙供奉的是竟是药神文火,看的出来这庙里平日应该香火不错,现在却是门庭冷落,烛台上和供卓上都积上了不少灰尘,她刚想转身离开,一对母女忽然走了进来,青霭赶忙侧身让到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们走到文火像前跪下。
眼前的女人身形极为消瘦,面容泛黄枯槁,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一看便知道生活的极为困苦,而她的女儿却脸蛋圆润可爱,衣服干净整洁,很明显她将一切做好的都给了她的女儿。
女人跪在神像前,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拿出一个破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个馒头,这已经是女人唯一能够供奉的东西了,她将馒头摆上供台,然后带着她的女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的许着愿,许完愿后又俯身拜了三拜,接着又从怀中拿出一枚铜币,抬手准备投进功德箱时被人拦住了动作。
青霭挡住她的手,取下她手中的铜币后在手中抛了抛,说道:“日子过得艰苦,为何还要将钱浪费在这种毫无用处的地方。”
她将铜板交还到她的手中,又走到供台上拿起女人供奉的馒头,冷笑着说道:“现在天上的仙神胃口都大得很,富商投上千金也不一定能换来仙神庇佑,你区区这点东西,又如何能求得心之所愿,倒不如自己吃了,还能填饱肚子。”
青霭看了眼她的女儿,小女孩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馒头,青霭便笑着将馒头递到她的手中,女孩抬头看着身旁的母亲,想要征得她的同意,女人有些犹豫着点了点头,得了首肯的女孩便马上接过馒头,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的吃着。
女人打量着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头,通过他特有的道士发髻,认出了他是朝廷派来的人,便稍稍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大人好!”
青霭微微颔首,然后从怀中拿出汤药包递到她的面前,和善的说道:“这是宫中御医新制的药方,对预防疫病有些作用,你带回家煎了后与你女儿一同喝了吧。”
女人接过药包后款了款身,说道:“谢大人。”
“为何只见你和你女儿,你的丈夫呢?”
女人的眼神马上黯了下来,流露出了沉沉的伤感,青霭当即知道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赶忙执礼道歉:“抱歉,是在下唐突了,让夫人想起过往之事,徒增伤感,实在不应该,还望你莫要怪罪。”
女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大人也是不知,我又岂敢怪罪,只是我夫君刚死于疫病不久,我心中仍旧悲痛难解,实在是不敢在回想。”女人说着说着,便开始用袖子擦起了眼泪。
青霭有些尴尬,毕竟是她让别人想起了伤心之事,于是赶忙说道:“如今世道艰难,老夫非常能理解夫人的处境,我见你身形实在瘦弱,想必平日里都将吃食给了你的女儿吧,可是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如何能照顾你的女儿呢?我身上没带着吃食,只有些微薄的银钱,你若是不嫌弃便都拿去吧。“
青霭自打进了黎州城便把自己在凡间积攒的家当全都充了公,如今也只剩下这点闲散的银子,于是她将银子从怀中掏出,也不管女人愿不愿意,全都一股脑的塞入女人的手中。
女人表情一愣,慌忙拒绝,想要把钱还给她,却被青霭挡住了,她浅笑着说道:“这种时候就不用再推辞了,就当为了你的女儿收下吧。”
女人的眼眶渐渐泛起了红色,似有泪水在眼底泛起,于是她不再推迟,将银钱收入怀中,语气哽咽的说道:“谢大人。”
兴许是受不了这种感人的场景,青霭侧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抬头看了看文火星君的神像,伸出手指在神像上擦了一把,指尖顿时沾满了灰尘,她轻捻着指尖缓缓说道:“盛世靠天,乱世靠己,所谓仙神不过如此,这银钱你好生使用,莫再浪费在这无用的事情上了。”
女人无奈又凄苦的说道:“大人觉得无用是因为你尚有退路,而我早就走投无路,祭神不过是我绝望之中最后的希望罢了,你又如何能明白?”
青霭心中苦笑了一声,绝望罢了,习惯了便好,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又怎会不明白,她语气平淡的说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所经历过的绝望远远超过你现在的处境,我也曾求遍浩瀚苍穹中的无数神佛,得到的却是更惨烈的下场,从那以后我便明白了,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倘若我自己能站在这苍穹的顶端,又何愁天命不会站在我这一头?”
女人怔怔的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从一个年岁不小的老头身上,看到了不输青年的雄心壮志,一时难以理解他的自信和野心从何而来,于是她疑惑的问道:“那你现在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青霭摇了摇头说道:“并没有,相反的我现在仍旧处处受制,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因为我已经死过无数次了,而这一次我赌上了我的所有。”
她的眉宇间安静平和,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但是女人却从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决绝和死寂,恍若黑夜中,平静如水的海面下有无数暗流在不断汹涌,和她仙风道骨的装扮格格不入。
青霭离开后,女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伫立良久,女孩吃完了馒头,嘴角还沾着碎屑,有些不安分的拽了拽女人的手,她低头看着女孩懵懂清澈的眼神,忍不住蹲下身子,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站在苍穹之颠吗?她并没有那样不切实际的宏伟目标,她想要的只是能成为一棵为女儿遮风挡雨的大树,仅此而已。
夜晚,青霭披星戴月的回到了医馆,远远便瞧见一个人拿着一盏灯笼在门口一动不动的伫立着,身姿挺拔如松,英气十足,于是她便小心翼翼的绕到了那人的身后,恐吓似的突然拍了拍那人的肩头,暮岁寒却没有被吓着,而是淡定的转过头,略微歪着脑袋看着青霭,眉宇间带着温润的笑意,说道:“师父回来了。”
眼见没吓到人,青霭无趣的摆了摆手,说道:“你这人真是一点都不有趣。”
暮岁寒睁大着眼睛想了想,突然“哇”的一声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表情虽然表达了恐惧之情,眼睛却仍旧是一片淡定,周围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青霭有些恶寒的抽了抽嘴角,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一边往里走,嘴里一边嘀咕着:“要包容,要包容。”
青霭一路回了屋,暮岁寒便乖乖的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呲啦”一声,屋内的烛火被点亮,青霭一晚便看到了桌子中央放着的一个小碗,碗上还盖了一个盘子用来防止里面的东西太快冷却,青霭扫了一眼身后的暮岁寒,问道:“这是什么?”
暮岁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笑道:“师父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青霭一脸狐疑的拿开了盖在上放的盘子,只见下方的碗中盛着几只晶莹剔透的粉色饺子,她表情一愣,眼中竟满满的是不可思议。
暮岁寒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见青霭站在原地不动,于是便上前像个孩童想要得到夸奖一般,上前端起碗,夹起了一只饺子递到了青霭的嘴边,笑道:“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饺子,里面还特意加了粉色得罗须草,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青霭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她一把打开了暮岁寒的手,连带着他手中的碗筷一并被打翻在地,粉色饺子在暮岁寒惊愕的眼神中滚落在了地面上,下一秒他的脖子就被青霭狠狠掐住抵在了身后的墙上。
暮岁寒抓着她的手,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和疼痛感让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在青霭手中极为艰难的挤出了一句话:“师父!为什么?”
青霭将自己的脸逼近暮岁寒的瞳孔,眼神当中有猜忌,更多的是愤怒,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为什么会做金粉饺,你是谁?那时候在李府是不是也是你设下的局?”
暮岁寒闻言眼神中瞬间泛起了极致的哀伤,双手也不再抵抗,认命般垂了下来,青霭看着他的双眼一愣,下意识的松了手,暮岁寒被突然畅通的空气呛的咳嗽不止,他捂着脖子,眼眶通红的看着她。
青霭的胸廓急剧起伏,好一会儿后,她的心情才慢慢的平复了下来,她召出苍梧架在暮岁寒的脖子上,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谁,再不说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暮岁寒红着眼睛,表情悲伤又委屈,就像一只被人捏在手中,仍人宰割的小白兔,他的喉头微动,语气肯定的说出几个字:“我是暮岁寒。”
“你!”青霭的手指微微发力,鲜血顺着暮岁寒的脖子流了下来,她冷冷说道:“你不要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暮岁寒苦笑一声,闭上双眼诚恳说道:“我的性命本就是师父给的,师父想要收回,岁寒毫无怨言。”
青霭冷着脸本想要真的动手,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一般迟迟未出手,暮岁寒也确实并未有任何反抗,只是安静的等待着她出手,良久之后,他只觉得脖子上一松,睁开一看,青霭已经收回苍梧,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暮岁寒低声试探性的喊了声:“师父?”
青霭却是冷漠一笑,说道:“莫套近乎,先把饺子的问题交代了,这种金粉饺用料特殊,只有我的一位故人会做,你是从何学来的?”
“我不知道,倘若我说这个饺子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会做的,师父会相信我么?”暮岁寒说话时一直坦诚的盯着青霭的双眼,示意自己绝对没有半句假话。
青霭也是直直的看着他,想要从他身上看出破绽,但是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她皱起眉头,意识到他说的或许都是真话,这算什么?记忆嫁接?
青霭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出答案来,上一回醉酒时他的答案也是大差不差,难道他和师父有什么关系?难道师父背着她又收了一个徒弟,青霭脸色不断变幻,一脸狐疑的看着他,暮岁寒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仍由她对自己进行各种猜测。
最后连青霭自己都想的累了,只能安慰自己好在他并没有欺骗自己,那就还算自己的乖徒儿,只是可惜了这一盘饺子,她低头凝视着地上的饺子良久,咬了咬牙,蹲下身子将饺子一只一只的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刚想要送入口中,就被暮岁寒拦了下来。
他没想道青霭会去吃掉在地上的东西,忙阻拦道:“师父这些都已经脏了,不能再吃了,你若是想吃,我现在就去厨房再做几只。”
青霭摆了摆手,说道:“无妨,现在粮食本就紧缺,不能浪费,更何况这也是你辛苦为我做的,不能枉费你一番心意。”
说罢便不顾他的劝阻,将一只饺子扔进了嘴里,罗须草的香气瞬间充斥着整个口腔,数十万年的记忆瞬间重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她一口一口仔仔细细的品尝着饺子,口中越吃越苦涩,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暮岁寒惊诧的喊道:“师父?“
青霭疑惑的抬头看着他,泪水随着从眼角缓缓落下,暮岁寒一阵不知所错的说道:“是我做的太难吃了吗,对不起,我…我只是按照我的直觉做的,如果太难吃就不要吃了,对不起师父!”
他一边说青霭的眼泪却越流越多,暮岁寒被吓得不轻,慌乱的用袖子替她轻轻擦拭着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他情急之下只能青霭搂进了怀中,一边拍着她的背一遍不断道歉,“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青霭靠在他的胸膛上,身旁的温热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哭泣起来,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别人面前哭泣的机会,环绕着她的温暖让她仿佛重新变成了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她死死的抓住暮岁寒的衣角,这一次她的手中不再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