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
凌霜那边正发豪言壮语,娄二奶奶这边还不知道,还在外人面前维护她呢。
话头是黄夫人提起来的,一样含酸,周夫人就平和得多,黄夫人总带着点攻击的意思,输了两手牌,闲聊就说起女孩子的脾性来,先夸了卿云娴月几句,忽然话锋一转,引到凌霜身上来,道:“不是我说,二奶奶,实在是咱们交心了,才说这话,你家女孩子个个出色,就只老三,有点被你惯坏了……”
“偏疼小女儿也是常见的。”赵夫人笑眯眯维护道:“凌霜和探雪隔了七八岁,凌霜小时候肯定是当老幺养的。”
她不维护,黄夫人还不会怎么样,一维护,黄夫人顿时说得更起劲了,道:“女孩子其实容貌才能都是其次的,最关键是要安分,我看凌霜其实这些都蛮好,就只性子……诶,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二奶奶,你可别生气,我是真可惜这孩子,要不是咱们关系好……真真的,二奶奶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就不说了。”
“哪里的话。”娄二奶奶仍然噙着笑,若无其事地打出一张牌来,道:“黄夫人你操心她的前程,我做娘的何尝不操心呢,但这孩子确实是吃亏在性子上面,黄夫人你也看出来了,她的相貌,才干,比两个姐姐一点不差,在花信宴这些女孩子里都是出色的,是不是?”
她反将黄夫人一军,问到黄夫人脸上了,黄夫人也只能笑着道:“那是自然。”
“但这性子……”黄夫人又试图再说。
“要说凌霜的性子,也真有个说法,还是跟我娘家那边有关呢。”娄二奶奶手捏着牌,又看一眼堂里的牌,笑道:“都是迷信的说法了,不说了不说了……”
“什么说法,说出来咱们也听听呗。”赵夫人接话道。
不怪黄夫人嫉妒,这两亲家确实是气味相投,才结亲多久,默契得不得了,处处给对方接话,实在让人没法不拈酸。
娄二奶奶这才笑道:“你们也知道,我祖上出身呢,是做商人的,我娘手上把我家的生意做到最大时,家里几十条船呢,来往南北两路,官府赈灾都调过我们家的船。凌霜出生时,我娘已经不在了,但我那时候带几个女儿回我外婆家那边,多少老人见了都说,凌霜跟她外婆小时候,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个偏子杏的性格。”
“什么杏?”周夫人也来了兴趣。
“偏子杏,是北方的一种杏子,实际应该叫谝子杏。北方人管骗人叫谝,我娘那时候押着家里的船到北方时,就看见这么一种杏子,漫山遍野都是,满树累累的杏子,又大又红,好看极了。但当地的人管它叫谝子杏,我娘好奇,就问了当地合作的商家,对方一听就笑了,摘了一篮给她来尝,原来这杏子又酸又苦,连果脯都做不了,这就算了,连杏仁也是苦的,没法吃,但刚见到的人都要上当,所以叫谝子杏,外地客商来,还有在这个上赔了钱的。传来传去就成了偏子杏。”
这些官家夫人们,心中虽然对商人身份很是鄙夷,但听起商人走南闯北的故事来,又十分入神。毕竟都是拘在后宅里,最多在京中交际,听到四方的风土人情,都觉得新鲜得很。
“那后来呢?”周夫人问道。
“我娘以为自己避开了这个坑,谁知道后来贩果子时,手下验货的人不小心,被人混了半船的偏子杏来了,等发现时,货已经到镇江了,退也退不回去,只能认栽,下次换人合作罢了。”娄二奶奶一边打牌,一边娓娓道来:“但我娘年轻时的性子,可比我爆多了,她哪肯认栽,一面打发了人乘船去找麻烦,一面自己对着半船的偏子杏想起办法来……”
“半船究竟是多少?”赵夫人也来了兴趣:“多大的船?”
“那可是贩粮的漕船,那时节一两银子是两石米,一船的连壳粮,不管是稻麦黍,作货价都是三千两,你们自己算算……”
夫人们常年打牌练出来的技术,一算顿时个个都吃惊,道:“那这一船的酸杏子怎么办?”
“怎么办?倒运河里都怕把码头堵了,只能想办法呗。”娄二奶奶道:“我娘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找遍了镇江的师傅,做果脯的,做干果的,做酱的,乃至于酿醋酿酒的,最后还真给她找出条出路来。”
“什么出路?”夫人们都好奇地问道。
“其实是两条出路。一条是把杏肉送去酿酒,但那杏子味道又苦又涩,酿出酒来也极酸,不过是卖给底层的小酒坊,供应力工挑夫罢了,连修船的费用都赚不回来。但酿酒的过程中,就发现了第二条路。原来这杏子杏肉是没救的,但杏仁又大又好剥,就是苦,但凡苦杏仁,常常还有毒,所以尽管杏仁在干果里算贵的,却没人打这杏子的主意。直到酿完酒后,那杏仁没处扔,酒坊就扔去了烧火,谁知道这一烧,顿时整个酒场都香透了,那杏仁被烤得滋滋冒油,那香味比世面上正经做杏仁的铺子都香,我娘不信这么香的杏仁会没用,再把那杏仁来回折腾,终于找出一条路来。”
娄二奶奶说得兴起,顺手拿起一枚果盘里的杏仁给大家看:“但凡杏仁,内核里还裹着层包衣,一般有毒的苦杏仁,是杏仁苦,所以带着包衣也苦,但偏子杏的杏仁却不如包衣苦,我娘找遍满船的偏子杏,找出几枚青的,才发现,原来没成熟的偏子杏仁是不苦的,是这层包衣苦。”
“那怎么不剥了包衣呢?”周夫人问。
“偏子杏长到成熟时,这层苦味就浸到杏仁里了,剥了也没用,但杏子不成熟,杏仁也没长成,谁会去吃?所以就连当地人也没发现,偏子杏的杏仁其实是可以吃的。”娄二奶奶笑道:“我娘知道这个道理,就好办了,但凡杏仁都是先炒再剥,唯独偏子杏,要先剥再浸,再炒,要用冷水浸足九天,把杏仁染的苦味浸出来,再用铸铁大锅来炒,这样炒出的杏仁,又香又甜,比正经的甜杏仁还要好。我娘嫌偏子杏不好听,改名叫做百子杏,价格又低,味道又好,直接把当时世面上的其他杏仁都比了下去……”
旁边听的赵家的管家媳妇都惊讶了一声。
“咱们每年置办干果,铺子里杏仁分三种,小山杏,山西甜,和百子杏,百子杏最贵最好,就是果盘里这种,我还奇怪怎么都不带外壳的,原来是二奶奶的娘亲发现的么?”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拿起干果盘子里的杏仁来看,个个都笑道:“这可真要谢谢娄二奶奶的萱堂了,不然咱们哪吃得到这么好的杏仁?”
“那后来怎么说?”赵夫人不愧是夫人中领头的,有点魄力在:“这样的秘方,可要守好了才行,这样可以低价从北方大量买杏,加工成杏仁高价卖出去,他们还蒙在鼓里呢。”
娄二奶奶笑了。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秘方虽然守得住,但你上了一回当,还一直收购偏子杏,傻子也会过意来了,做生意的人多么精?都是老狐狸,既然知道偏子杏上有得赚,一个杏子,也就是果肉杏仁两个卖钱的路子,多试几次,怎么都试出来了。我娘的家里能做杏仁生意,最开始靠的是偏方,后来靠的就是硬碰硬了,一样收购,一样加工,一样卖钱,你家的伙计勤勉,掌柜的尽责,账面上清楚,年底有分红,这才是一个商人能长长久久赚钱的秘诀。我娘在的时候,就教过我这个道理,靠捷径只能赢一时,真正要长久,跟世上读书做官管家的道理没什么两样,都是同一条正道罢了。”
几位夫人平时对商人也多有轻视,听她竟然能说出这番道理,不由得都有点刮目相看。
“话说远了,原本是说凌霜的。”娄二奶奶笑着拿起一颗杏仁来道:“人人都说,我家凌霜和我娘亲一样,是个偏子杏的性格。什么是偏子杏呢?乍看又红又大,多好的姑娘,细细接触下来,又觉得她又酸又涩,怎么处处不合常理?总是有点不守世上的规矩。世上庸人,多在这时候就退却了。谁有那样的慧眼和耐心,能做到九蒸九晒,浸透九天的冷水,识得她内心的好呢?世人看人,能看两层就不错了,谁能看到这第三层?但是要真有那么一个人,那也是他的福气,捡到大漏了。这不是,连李娘子都知道,咱们的偏子杏,可是所有杏仁中,最贵最好的一颗呢。”
娄二奶奶一个偏子杏的故事,讲得牌桌上都安静下来,赵家的管家娘子李娘子趁机上了夜宵,让夫人们歇一歇,吃点夜宵,卿云就在这时候走了过来。
“娘,娴月和凌霜她们呢?怎么到处都不见。”卿云问道:“娘,咱们得回去了吧?去叫她们吧?”
众夫人都笑了,赵夫人心疼道:“咱们卿云也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人家早走了,都没叫你,就你还惦记着她们呢。”
她是真喜欢卿云,把她头发都摸了摸,道:“夜深了,在咱们家住下吧,我让李娘子收拾了新客房呢,一应卧具都是全新的,让银瓶陪你和月香说话……”
“哪有这样的道理。”娄二奶奶笑道:“我留宿还差不多,卿云怎么能留宿,还是趁现在还早,回去吧。”
“赵夫人是太着急了,巴不得卿云现在就搬过来呢。”周夫人说笑道:“咱们二奶奶可不舍得,还要再留半年呢。”
她们拿婚事打趣,卿云就连忙别了脸不说话了,娄二奶奶也知道她不好意思,催道:“黄娘子,去问问,马车回来了没有,娴月也真是,自己把两辆马车都带走干什么?不知道老爷已经带着探雪乘了一辆走了?”
“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家马车有得是呢,不用等你家的回来了,来回折腾又要一阵子。”赵夫人心疼卿云熬夜,道:“我这就叫人套马车,给卿云送回去。就是怕遇到巡夜的人……”
“让小侯爷前面开路,巡夜的人哪有什么话说?”周夫人出主意道。
众人又笑了。
“是这道理,”赵夫人也有意让赵景在卿云面前露脸,拉着卿云道:“你放心,就是亲友家的小姐,深夜送回去我也是让景儿护送的,这是主人家的礼数,今天修儿不在,不然他送也可以。一个骑马带路,一个坐着马车呢,这么多下人陪着,京中再老古板的人,也说不出什么的。”
她们也都知道卿云是女君子,丝毫不肯逾规的。卿云见她这样为自己考虑,也只得默认了。
毕竟是订了亲的,卿云心里待赵景已经不同了,坐在马车里,听见赵景声音,有礼有节,道:“夜深了,请小姐不要害怕,遇见夜巡的人,自有我呢。”
“月香,告诉小侯爷,多谢护送了。”卿云守礼地道。
赵景带着小厮在前面护送,马车在后面走,好在一路上并未遇到巡逻的士兵,卿云坐在马车里,微微有点脸红,月香也忍不住替小姐开心。
人人艳慕的小侯爷,家世又好,年纪又轻,人又俊俏精明,真是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赵景自恃身份,倒有点想遇见夜巡的人,让卿云看看侯府的身份,看士兵是怎么对他客气的。可惜没遇到。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娄府,他放慢马,走在马车旁边,灯笼照着他的影子,显然是有意让卿云看见。
卿云有点脸红,犹豫着等会如何道谢,既不逾规,又能让他知晓自己感激他深夜的护送,忽然皱起了鼻子。
她有点疑惑,却不敢确认,所以凑近窗边,又闻了闻。
还是没错,就是是娴月独有的胭脂味道,有栀子的甜,有香雪兰,还有碾碎了的梅花的味道,有雪的清冽气味,最后是姜花。京中花信宴上无数小姐,这是娴月独一份的香味。她制胭脂上比谁都厉害,胭脂留香久得很,常常洗了个澡香味还不散。卿云劝她几次,说香料发散,不利于养气凝神,她就是不听。
卿云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挑起一条细缝,看了一眼,月香十分惊讶,不知道自家小姐怎么忽然不守礼了。
但卿云就是太守礼了,所以今天整整一天,只有刚进赵家赴宴时,匆匆瞥过赵景一眼。
而当时他穿的衣服,不是现在这身。